第46章
彼時,賈府的老太太也同樣終于是等到了回信。
“快去取了我的老花鏡來。”
戴好老花鏡,賈母便迫不及待拿起了書信來,富态的臉上滿滿都是輕松的笑意,絲毫不見忐忑緊張之色,顯然是對那件事信心十足呢。
一則女兒賈敏與女婿素來鹣鲽情深,連帶着女婿對賈家對她這個岳母的情分也是大不相同的,這一點從這些年的種種表現就足以看得出來,逢年過節、平日裏有事沒事的孝敬可一點兒不比從前少,甚至反而還更豐厚了些。
如今她這個岳母一連幾封信送去親自開口求親,可謂誠意十足,又是親上加親的大好事,女婿有什麽理由會拒絕呢?唯一一顆獨苗苗嫁去誰家都放心不下啊,也唯有嫁進賈家才是最妥當的,好歹這婆家都是沾着血脈的至親呢。
二則她家寶玉銜玉而生,顯然來歷不凡,将來也必定是有大造化的人,又兼容貌俊秀世間罕見、性情溫柔至極,素來待姐妹們都是極好的,遇上事兒了也都能十分願意主動伏低做小一退再退,跟着他必定是受不着絲毫委屈的。
這樣一個家世、容貌、性情、才氣樣樣都拔尖兒的人還能上哪兒再找去?便是打着燈籠也再難找着第二個了,堪稱絕佳女婿人選。
綜上種種,賈母是打心底信心十足的,幾乎就不曾考慮過林家會拒絕這個可能,只想着頂多也不過是礙于姑娘家的顏面尊嚴拉扯一番罷了。
卻誰想,這信是越看越不對味兒,看着看着,老太太那臉色也随之陰沉了下來。
一旁的鴛鴦瞧見這模樣心裏頓時就是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是事情不順利?莫非姑爺竟是拒絕了?”
無論是語氣還是神色都充滿了不敢置信,包括屋裏其他幾個聽見這話的丫頭也是一樣的神情,就仿佛是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不可思議。
說來也是怪,也不知那賈寶玉究竟是給賈家衆人下了什麽蠱,打從他出生以來府裏上上下下所有人……只除了他親老子,竟是都無比堅定的認為他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哪怕他直到如今都還整日混跡于胭脂堆裏頭玩鬧,哪怕他自幼不喜上學讀書、更是幹啥啥不行,這些人也都對他抱有十足的信心,仿佛總以為他會在某一天突然開竅而後一飛沖天似的。
就連精明了一輩子的老太太碰上這個寶貝鳳凰蛋仿佛也變了個人似的,既口口聲聲說着這孩子将來必定是有大造化的,一面又死活攔着不肯叫賈政認真嚴厲管教他,只一味地寵着溺着縱着,就好像等着時間一到大造化就會自個兒落在他嘴裏似的。
縱是如今賈寶玉被絕了科舉出仕這條路子賈母也并未就此放棄他,一面想發設法的為他安排關系靠山不說,一面私心裏也仍是存着期待,畢竟誰也沒說大造化就一定得去當官才能有不是?
她仍是始終不相信自己的寶貝孫兒當真會一輩子碌碌無為,出生時帶着異象的人又怎會是平庸之輩?未來的路還那麽長,指不定轉機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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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這樣的迷之信心着實令人發笑,也叫人無語至極。
“二太太來了。”
丫頭話音還未落地,王夫人便已進了屋子,腳步匆匆透着股急切。
“我聽說揚州來信了?妹夫怎麽說的?是等他想法子回來京城再仔細商議還是先将事情定下來?要我說還是先換了庚帖将事情定下來的好,這來回雖麻煩了些可卻也省得夜長夢多……”
合着這位也是從不想過人家會拒絕這個可能呢。
倒也是,旁人尚且如此不敢置信,更何況這還是親娘呢?屎殼郎還覺得自家孩子香呢,在她的眼裏賈寶玉可不就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好兒郎嗎。
嘴皮子叭叭一通說,說到一半兒才發現老太太的神情仿佛不太對,一時喋喋不休的聲音戛然而止。
“老太太這是怎麽了?”
賈母一巴掌将手裏的信拍在了桌子上,冷着臉說道:“林家拒絕了這門婚事。”
“什麽?”王夫人愕然,随即火冒三丈只氣得七竅生煙似的跳起腳來,“妹夫竟然一口回絕了?難不成他還覺得我家寶玉配不上那病秧子嗎?連寶玉都瞧不上眼,他的心是得有多大?合着這是盼着叫他家姑娘去攀龍附鳳不成?也不瞧瞧他家姑娘那病歪歪的模樣,榮華富貴她有那命去享嗎?只等着被人吃得骨頭渣都不剩罷!”
“想當年妹夫瞧着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君子呢,沒曾想這麽些年過去竟也是變化不小,什麽文人風骨看來果真不過是笑話罷了,如今還不是為了自個兒的官帽前程舍棄了親閨女一輩子的幸福?許是還不止親閨女,那個親妹妹怕也是算計好要攀龍附鳳去的呢!”
若換作過去王夫人敢如此貶低林如海林黛玉父女兩個,老太太非得指着她的鼻子罵她個狗血淋頭不可,但眼下任憑王夫人如何罵罵咧咧極盡諷刺貶低鄙夷,老太太也仿佛是不曾聽見似的絲毫不為所動。
看那臉色可不僅僅是心裏有怨氣那麽簡單,似是也很認同王夫人的話呢。
若非是存了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又怎會拒絕這門親事?寶玉哪裏配不上他林家的姑娘呢?只除非人家向往着更繁華的前程。
“會不會……”鴛鴦忽而遲疑道:“會不會是聽說了寶玉不能參加科舉一事?姑爺是科舉出身,家裏亦是書香世族,想來對這事應當還是十分在意的吧。”
賈母聞言先是愣了愣,轉而卻皺着眉頭直搖頭,“這才多少時日的功夫?消息不能這麽快傳到揚州去,指定不是因着這個。”
“老太太說得是,人家那就是擺明一心攀高枝兒,嫌棄咱們榮國府的門第太次配不上他家的寶貝姑娘呢!”王夫人氣得直咬牙,滿臉漲紅顯然惱怒至極。
顯然,這兩人無論如何也絕不會承認是自家孩子不行人家才不樂意結親,一門心思只認定人家是野心勃勃利欲熏心。
一頓氣惱脾氣過後,王夫人忍不住就問道:“如今老太太有什麽打算?不如咱們放出風聲去,在京城裏尋摸尋摸?”
誰知賈母沉吟片刻後卻說道:“我再去一封信給女婿。”
“老太太竟還惦記着那丫頭?”王夫人又惱了,不過仿佛還是羞惱多一些,只道:“人家都直白一口回絕了咱們家還再三張口叫個什麽事兒?咱們家寶玉這樣一個頂好的孩子犯得着如此低三下四地求着他林家嗎?況且如今元春在宮裏也得了寵愛,又有德妃娘娘幫扶着,大好前程就在腳下了,這樣的家世背景還怕寶玉娶不着媳婦不成?”
賈母卻冷笑一聲,撩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媳婦自是能娶上,不過能不能娶到堪比玉兒這樣的一個好媳婦就不好說了……你只當我是一心惦記着玉兒,卻怎麽也不想想她的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什麽樣的本事,她的姑姑又是個什麽樣的容貌什麽樣的本事?将來的前程能差了去?我只這麽跟你說,那丫頭的将來必定只能在皇家。”
“我舍下這張老臉低聲下氣地去求親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寶玉?你倒好,半點忙幫不上也就罷了,竟是在這兒跟我咋咋呼呼一通脾氣,真真是能耐壞了。”
王夫人頓時就垂下頭來,“老太太息怒,我也不過就是被林家的态度給氣着了,既然老太太這樣說那就照老太太的意思罷。”
賈母一面吩咐了鴛鴦去準備筆墨,一面又對着她說道:“看元春那意思将來只怕要用錢的地兒還少不了,你自個兒心裏得有數,公中賬上是個什麽情況就不必我多說了……還有德妃娘娘那邊也需得孝敬,趕明兒你帶着鳳兒親自去一趟烏雅家,備些厚禮……這回就從我的庫房裏出罷。”
這句話對于王夫人來說自是大喜過望,但一想到前頭那半截話她卻又笑不出來了,止不住的頭疼。
說句難聽的,家裏頭如今也不過就是表面風光罷了,若非實在維系艱難,當年她也不能那般輕易将管家權給了王熙鳳,這麽些年下來更是早已寅吃卯糧罷了。
這回元春張嘴就要走了五萬兩,就這還是大房二房加上老太太那兒貼了些才湊齊的,下回的銀子如今還不知要去哪兒找呢,可不愁死個人嗎。
王夫人一時只苦了臉不住地哭窮,企圖從老太太那兒在摳些出來,卻誰想老太太壓根兒懶得搭理她,直接張嘴就将人給攆走了。
府裏公賬上是沒錢不假,但各自的私庫裏可不少,尤其是她這個二兒媳婦,真當她不知道這麽多年從公中偷摸拿了多少呢?若非有這樣一只碩鼠,堂堂榮國府怎麽也不至于這麽快就沒錢了。
只不過終究寶玉是二房唯一的嫡子,老二家的那些個家底兒将來也都是攢給寶玉的,故而她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全當不知罷了。
如今還敢惦記她的私庫,卻也是膽兒肥得很。
打從老太太那兒沒能摳出來些,卻不想這王夫人出門一轉眼就又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