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連修的話如同一記響雷在屋中炸起。
這讓原本将要散去的壓抑重新席卷而來,且比任何時候都要猛烈。
一時間衆人神色各異,尤其是趙宮正,若當真讓連修抓到什麽異樣,日後她的權威與能力豈不是會受到質疑。
趙宮正努力穩住心神,深吸一口氣道:“連少監是覺得何處不妥?”
連修沒有開口,他慢慢将手從宋楚靈臉上拿開,轉身回到上首,待他緩緩落座後,這才吐出三個輕飄飄的字,“再等等。”
故弄玄虛。
趙宮正心中冷嗤,直接将張六叫出來問話:“昨夜寒石宮落鎖之後,可還有人外出過?”
張六連忙來到堂中跪下,搖頭否認。
雖說他平日裏仗着寒石宮是冷宮,向來閑散慣了,屋裏頭那幾個小主也從不上心,可落鎖這樣的大事,他從來不會馬虎,每晚都是一到時辰,他就親自落鎖。
可若說這當中真會出什麽岔子,那只有可能是在落鎖之後。
由于每日不到辰時要開門去取早膳,張六一到天冷就不願早起,于是每晚落鎖後,便會将鑰匙丢給宋楚靈,畢竟整個寒石宮裏,辦事踏實又肯早起的只有她了。
張六今日沒曾仔細留意過,這會兒愈發不安起來,忍不住也随着衆人目光去重新打量起宋楚靈來。
原本他對宋楚靈是一百個放心,可當他看到宋楚靈那雙透亮的眸子下,果真烏青一片,便又頓時沒了底。
很快,寒石宮與宋楚靈同屋的婢女也被傳來問話。
這婢女年歲較宋楚靈還小上一歲,也是個沒經過大事的,進門看到屋裏的架勢,吓得小臉瞬間就白。
她踉跄上前跪在張六身側,回話道:“昨晚楚靈她……她……”
小婢女剛說兩句,便下意識去看張六神色。
張六心口瞬間又是一堵,不由低斥,“你看咱家做什麽,回宮正大人的話啊!”
小婢女縮着脖子,一口氣就将話抖落出來,“楚靈她夜裏洗漱過後,沒有睡下便出去了,直到酉時天快亮才回來!”
屋內衆人震驚吸氣。
一想到方才差點被這小宮婢糊弄,趙宮正頓時沉了面色,揚手重重拍在案幾上,厲聲對宋楚靈道:“說,你昨晚去了何處?”
宋楚靈被吓得整個身子都打了個哆嗦,可一開口,語氣依舊堅定,“奴婢昨晚一直在寒石宮裏,夜裏未曾回去休息,是因為奴婢與劉貴人在一處……”
趙宮正記得這位劉貴人,她是十年前那批秀女中較為出挑的,只可惜後來不知為何惹怒龍顏,被送進了寒石宮,至此再也無人問津。
昨日劉貴人染了風寒,宋楚靈送晚膳時,覺得她面色不對,一摸果真是起了高熱,她熬了一副湯藥送去,原本已經打算回屋歇息,可一想到劉貴人染病的模樣,又放心不下,這便又去尋劉貴人,結果發現劉貴人高熱未退,還更加嚴重。
宋楚靈又是幫她擦身,又是給她喂水,折騰了整整一宿,待劉貴人高熱徹底退下,就已經到了第二日清晨。
“奴婢昨晚就睡了不到一個時辰,所以今日才渾渾噩噩将翠蘭姑姑交代的事耽誤了,往常奴婢定不會如此的。”宋楚靈說着,又委屈的紅了眼眶。
她這番話有理有據,只需找劉貴人核實一番便知真僞,由于入了寒石宮的妃嫔,沒有皇上親自下旨,不得外出,趙宮正立即差人去寒石宮向劉貴人求證。
司正帶着人前腳出門,連修派去的那位太監後腳便推門進來。
他彎身上前,恭敬地朝連修拱手道:“回連少監,奴才已請木匠前去查看,那栅欄的确年久失修,且不止墜落那一處有問題,還有幾處也存有不同程度的破損,很多地方木頭松動,再加昨夜大風,的确可能會造成輕易碰撞便倒塌的情況。”
言下之意,栅欄的倒塌不似人為。
連修沉吟片刻,再度起身來到宋楚靈身前道:“手。”
宋楚靈訝然擡眼,霧蒙蒙的一雙淚眸與連修冰冷到沒有絲毫情緒的眉眼相撞。
她右手很快便高高擡起,左手卻只是略微揚了幾寸,便沒了動靜。
連修手持拂塵,将她右手向上挑開,露出掌心。
連修看完,又道:“另一只。”
宋楚靈神情痛苦,費了好大力氣也只是搖搖晃晃将手臂向上提了些許高度,就在左臂要徹底失力墜下之時,連修倏然垂手将她手腕強行握住。
旁人不知連修到底是在看什麽,宋楚靈卻是知道。
木香花藤小枝無刺,老枝則刺多且堅硬,若今日的意外是宋楚靈有心為之,那她定要顧及自身安危,提前在那堆花藤中,擇出較為堅韌的花藤扭結成繩,藏于其中。
待她與劉翠蘭一齊下落時,她好拉住這條藤繩來避險,等到她被人拉拽上去,那條藤繩已不再完好,旁人只會說她命大,不會另做深究。
可想要提前将那些布滿長刺的藤蔓扭在一處,便是帶着尋常手套,也會将掌心刺傷。
所以連修才會過來查看她的手掌。
只可惜,現在的他什麽也看不出來。
昨夜宋楚靈的确是在劉貴人身邊照顧了一宿,可這不代表,劉貴人高燒昏睡時,她沒有離開過。
這兩年裏,她來過禦花園無數次,平日正路往返,至少半個時辰的路,她擇小道而行,頂多就用兩刻鐘。
她太了解這裏,也太了解劉翠蘭的心性。
與其說今日是劉翠蘭将她叫上閣樓來刁難,倒不如說,是她将劉翠蘭一步步引進了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中。
在布置這場意外的災禍時,她的右手的确在昨晚扭結花藤的過程中,不慎留下了傷痕。
然而此刻,那些傷痕卻被一道道更加醒目的血痕所覆蓋,根本無法辨認得清。
這些新鮮的血痕,是她在與劉翠蘭同時墜樓的那一刻,用手死死抓住藤蔓時,被上面堅硬的利刺所劃傷的。
而另一只手上,除了薄薄一層繭子,什麽也沒有。
宋楚靈紅着一雙淚眸,低聲道:“是奴婢不争氣,若不是拉翠蘭姑姑的時候手臂脫臼了,興許她就不會摔下去了……”
從頭到尾面無表情的連修,卻是在這個時候眉心微微蹙起。
他猜錯了麽?
連修鳳眼微眯,垂眸去看宋楚靈神色,然而他只看到了滿臉的自責與無措,別的什麽也沒有。
他将宋楚靈手腕松開,再次坐回上首,只是這一次,他那一直平靜無波的面容上,還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困惑。
直到司正從寒石宮回來,将劉貴人證詞道出,連修臉上的那絲困惑才徹底消散。
事已至此,劉翠蘭墜亡的案子便再無疑點,從頭到尾只是劉翠蘭一人的過失。
由于她職責疏忽,閣樓的栅欄年久失修也不知,再加上她品行不端,無辜辱罵責打宮婢,這才橫生意外。
原本一條性命的忽然離去,會讓人心生唏噓,然這是皇城,在皇城中從來沒有死者為大的說法,這裏分的是尊卑對錯,而不是生死。
劉翠蘭的死注定不會惹人憐憫,便是同她日日相處的那些宮人,此刻有的也只是慶幸,他們慶幸沒有因為劉翠蘭而得到牽扯,同時也更加慶幸,沒有哪位貴人主子因失修的栅欄而涉險。
趙宮正蓋棺定論後,在場所有人都松了口氣,那股陰沉壓抑的氣氛也随着她與連修的離去而消散。
宋楚靈從屋中出來時,之前驟起的寒風已在不知不覺中停歇,烏雲也不見了蹤影,柔和明媚的光線照在景致秀麗的禦花園中,一切井然有序,絲毫讓人覺察不出,就在兩個時辰前,這裏曾摔死過一個人。
“你這丫頭也不知是沖撞了哪路神仙,竟遭了這樣的倒黴事。”從禦花園一出來,張六便忍不住叨念起來,“幸好趙宮正明察秋毫,這要是換個糊塗點的,今日便有你受的,不光是你,咱們整個寒石宮都別想好過。”
宋楚靈沒有吭聲,一面用手扶着方才被女史接好的胳膊,一面耷拉着腦袋用眼睛望着鞋尖,這般模樣着實讓人瞧着有幾分心疼。
“罷了。”張六嘆了口氣,語氣松下幾分,“既然趙宮正都發話要你休養一月,你便好生歇着,日後可莫要在出去瞎忙活了。”
宋楚靈老實巴交的點頭應下。
身旁虛扶着的她的那個同屋宮女,正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卻被張六擡手在腦袋上戳了一下。
“榆木腦袋!”張六又開始數落起她,“日後要是再有今日這樣的事,你老實回大人們的話便是,你看我做什麽?”
“啊呸呸呸,日後不會再出這樣的事……”
張六呱噪的聲音在耳邊一直響個不停,說得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宋楚靈沒有再細聽,只是若有所思地跟在他身側,琢磨着自己的事。
雖然她沒能從劉翠蘭口中聽到什麽有用的信息,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能讓劉翠蘭臨死都不敢說出的人,該有何等尊貴的身份。
宋楚靈緩緩擡起頭,目光深遠地看向前方寬闊的青石路。
不急的,今日的劉翠蘭僅僅只是開始,她的名單上還有很多名字,一個個來,總有一日會輪到他們。
宋楚靈入宮兩年,各宮主子用人的喜好,她已經探聽的差不多了。
這當中有的喜歡機靈的,有的喜歡老實的,有的喜歡年輕貌美的,還有的喜歡年長穩重的……
可是有一處的主子,比任何人都要挑剔,他宮裏的人幾乎每月都在更換,原本如何也換不到她頭上去。
可經此一事,不管是內侍省還是六局,都知道原來這後宮裏,還有她這樣憨厚老實,勤奮努力的宮婢。
宋楚靈唇角略微向上提了提,趙宮正向來行事嚴謹,今日能特令她休養一月,絕非心血來潮,若不出所料,待一月之後,便是她離開寒石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