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石宮雖是冷宮,平日裏較為清閑,可到底還是有活要做的,等三人回去,小宮女直接跟着張六去後院忙活,宋楚靈則搖搖晃晃地回到自己房中。

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将臉上的蠢樣收起。

她從床鋪裏側拿出一個木盒,将腰間的玉佩取下,放在掌中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陣,才小心翼翼将它放回盒中。

從昨晚到現在,她幾乎未曾合過眼,此刻已經累到連水都快要提不動。

她就着木桶中的冷水,簡單擦洗一番,又換了身幹淨的裏衣,爬上床榻用被褥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很快,她的呼吸便緩慢冗長起來。

“林溪,只要尚未入宮,你想放棄便來得及,不管最終擇的是哪條路,榮家都不會怨你。”

“師父,我意已決,我要入宮,要查明真相,要替全族報仇。”

那年她不過八歲,原本再過兩年,便能回家。

只是那個家,不複存在了……

她父母在京中從商,在滿是名門貴胄的上京中,算不得大富大貴,卻也衣食無憂。

榮家老來得子,原本心中萬分歡喜,可她打一出生便體弱多病,尋醫無果,又有道人說她是命格太硬,應送去清修,待年滿十歲才可接回府中。

便是如此,尚在襁褓中的她被送去昭偌寺中寄養,取名林溪,一直未曾錄入族譜。

許是當真得了佛祖庇佑,在師父惠音的細心照顧下,她身子一日比一日硬朗。

生母趙氏心中不舍,可一見此狀,更不敢貿然将她帶回去,只好依着規矩,只在逢年過節或是她生辰日時,來昭偌寺與她相聚。

每至分別,年幼的林溪表面上笑着同親人揮別,而那一道道身影消失在眼前後,她便忍不住徑直跑回屋中,伏在床上抹淚,聽見師父跟了進來,小小的人哽咽着轉身撲入師父懷中。

“師父師父,我雖然想娘親,可也舍不得你……”

這張小嘴兒打小就會哄人。

惠音輕笑着嘆了口氣,幫她輕輕摩挲着後背。

八歲這年的生辰日,她像以往那樣早早守在昭偌寺的偏門處,原本一早就會出現的母親,過了午膳也未見蹤影。

她心中莫名火燒,磨了師父許久,才讓她借着下山化緣的由頭,帶着她來到城裏。

原本她只想遠遠在榮府門外瞧上一眼,然而看到紅木門上的封條時,她怔懵的不知所措。

“別瞧了,榮家在東市呢!”

一個過路人的話音将她們思緒打斷。

師父身影一晃,拉着她便要離去。

這是宋楚靈第一次違背師父的意願,她用力甩開師父的手,撒腿朝東邊的方向跑去。

東市的街頭上人頭攢動,身影嬌小的她什麽也看不見,她不知費了多大力氣,終是擠開人群,見到那刑臺上跪坐的熟悉面孔。

娘親在看到她時,淚流滿面的臉頰上緩緩揚起一個笑容,無聲地對她道:林溪乖啊,回去吧。

娘,林溪想聽你的話,可是……

可是她回不去了啊。

在她親眼目睹那一顆顆頭顱滾落在血泊中時,一切都回不去了。

惠音找到她時,人群散去,刑臺已空,只剩下大片刺目的血跡,如那日高空中懸挂的日光一樣灼眼。

“林溪、林溪……”

“楚靈,楚靈……”

師父滿臉急色喚她的畫面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劉翠蘭緊緊拉住她手腕哀求的模樣。

“楚靈、楚靈啊……救救我吧……我什麽都告訴你……求求你……”

鮮血從她研究流出,劉翠蘭神情愈發猙獰,她開始大口吐血,她口中的哀求瞬間變為了詛咒。

“榮林溪,你們榮家全部該死,你也不例外,你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宋楚靈倏然睜眼,猛地坐起身子。

她擡手摸到床邊矮桌上放着的水杯,也不顧冷水的刺激,直接仰頭将水灌下。

緊握水杯的手由于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許久後,她面上的凝色才漸漸緩和。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屍首,在昭偌寺的時候,她時常會和師父外出,幫那些與佛家結緣的逝者誦經超度,這些人離世時各種慘狀,她看過太多太多,早已不知害怕。

可這一次不同。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一個生命從有到無,且還是因為她……

不,不是因為她。

宋楚靈深吸一口氣,将水杯重重的壓在桌上。

是因為劉翠蘭自己。

七年前宸妃被人構陷與人私通時,若不是她誣陷宸妃時常會在延晖閣念那句“金鎖紅牆芳不見,心與君相念”,又怎會加重皇上疑心,下令将宸妃囚禁?

在這之後,便是宸妃自盡,榮家滿門抄斬。

宋楚靈雙眼緊閉,許久後憋在心口的那股濁氣才終于呼出,她緩緩睜眼,擡頭看向窗外昏暗的暮霭,唇角重新挂起純善的笑容,指腹不着痕跡地将眼角那滴尚未落下的淚珠輕輕拭去。

月底一連數日的大雨徹底沖走了上京最後的那絲暖意。

深秋的風裏好似藏着刀子,吹的人臉頰生疼,許多忙碌的小宮婢們臉上已經變得又紅又糙。

宋楚靈這些日子天天養在屋中,很少出門,白日裏她坐在床旁做做繡活,夜裏天一暗便躺下睡覺,如今這張圓潤的小臉蛋上,不僅氣色好,還透着光澤。

這日午後,宋楚靈正在認真地繡帕子,便聽窗外又小宮婢喚她。

“楚靈,張公公讓你去前院一趟。”

自從那日回來,張六便讓她好生休息,這麽久來一直沒有找過她。

宋楚靈覺出不太對勁兒,連忙推開窗戶,問那傳話的小宮婢,“公公可有說為何尋我?”

小宮婢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前院來人了。”

“好,我這就過去。”宋楚靈笑盈盈地點點頭,将窗戶合上。

寒石宮清冷偏遠,很少會有人主動往這裏跑,能過來的想必都是得了令的,趙宮正允她修養一月,可一月期限未到,六局是不會來尋她的。

如此,便是內侍省了。

宋楚靈迅速收好最後一針,将藏青色帕子收進袖中,随後又爬上床,将枕邊的木盒打開。宋楚靈深深的勻了幾個呼吸,取出玉佩系在腰間,這才快步朝前院走去。

果不其然,前院正與張六說話的,正是內侍省的人。

這人名為何瑞,那日連修與趙宮正審查宋楚靈時,他就站在連修身後。

宋楚靈走上前來,何瑞簡單打量了她幾眼,便叫她跟着走一趟。

方才張六想探探口風,看內侍省為何要找宋楚靈,結果銀子沒塞成,還惹得何瑞黑了臉,他也不好再細問,幹脆就同宋楚靈一道去一趟。

三人剛走出寒石宮,何瑞便停下腳步,朝張六擺手道:“張管事不必跟着。”

張六面露難色道:“何公公有所不知,月初時趙宮正曾特地吩咐下來,要這丫頭好生修養一月,眼下還差那麽幾日……咱家是怕……”

張六原是不想得罪內侍省的,可也不能眼看着宋楚靈被不明不白的帶走,只好先将趙宮正搬出來。

何瑞眉心蹙起,愈發不耐煩道:“寶福公公只說要見宋楚靈,張管事也要跟着去麽?”

話音一落,張六瞬間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躬身朝後退開兩步,垂眸道:“奴才不敢。”

待身邊腳步聲徹底聽不見,張六才直起身,抹了把臉上汗珠,口中碎碎念着:佛祖保佑……

寒石宮在皇城西北,內侍省則位于西南,步行過去,至少也要兩刻鐘,這一路上兩人無話,在看到內侍省時,何瑞才停下腳步,回身對她道:“寶福公公不喜人喚他內侍監,待會兒行禮時,記得同我一般稱呼便好。”

寒風中小姑娘肉眼可見的搖晃了一下,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最終還是怯生生地開了口,“寶、寶福公公為何要見奴婢啊?”

整座皇城中,無人不知曉連寶福是誰。

他曾服侍過兩朝天子,是先帝欽定的內侍省大監,當今聖上還在年幼時,連寶福就跟在他身旁,直至如今年過花甲,依舊日日伴随左右,從未惹過聖上不悅,便是皇後見了他,也會客氣禮讓。

按常理,連寶福這般身份的人,根本不會去見宋楚靈這樣一個冷宮的小宮婢。

望着局促不安的宋楚靈,何瑞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不是不願說,而是他也不知道原因。

何瑞帶着宋楚靈走進內侍省,一路遇見的宮人們都各自忙碌,幾乎沒有一個人休息閑聊,待穿過一條極長的廊道,兩人來到一座院子。

院裏種着一顆槐樹,樹枝上挂着幾個精致的鳥籠,有兩個宮人正在給那些鳥喂食,聽到身後腳步聲,便停下動作,轉身朝何瑞行了一禮,目光掃過身後的宋楚靈時,平靜的眸光裏帶着些許好奇,不過這份好奇在何瑞看向他們時,便倏然被壓下。

何瑞來到門前,擡手叩門道:“保福公公,宋楚靈帶到了。”

“嗯。”門的另一邊傳來輕哼,像是丢盹兒時被人忽然擾醒那般,待片刻之後,才慢慢飄出幾個字,“進來吧。”

何瑞将門推開,側身讓出位置,宋楚靈攥着衣袖,垂眸不敢随意裏面張望,只是盯着鞋尖,緩步朝裏走去。

何瑞沒有跟着進去,他将門關上,守在外面,擡手将院裏那兩個宮人揮退。

宋楚靈來到堂中,雖未特意打量,餘光卻也能将屋中的情況掃個大概。

這屋裏上首的地方擺着一張羅漢椅,在正中的小方桌上,隔着果盤和茶水,兩旁各坐一人,看不清面容,但身形輪廓她也猜得出,右邊的是連修,左邊白發之人便是連寶福。

宋楚靈依照規矩,朝連寶福的方向屈腿行禮,“寶福公公吉祥。”

“宋楚靈啊。”連寶福口齒有些含糊,說話也是慢吞吞的,他眉眼帶着彎彎的笑意,也不知到底在想什麽,頓了片刻才道:“耷拉着腦袋做什麽,擡起臉來同我說話。”

宋楚靈擡起頭,眸光依舊落在下方,雙腿還保持着行禮時的彎曲,畢竟連寶福方才只是讓她擡臉,并沒有喚她起身。

連寶福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幾分,端起茶盞,慢悠悠地翻着茶蓋,望着她道:“家在何處啊?”

他語氣慈祥又和善,若不是這身衣裳,根本不會有人将他與那傳聞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侍監相提并論。

宋楚靈僵硬的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臉上的緊張卻沒有半分消退,她咽了口唾沫,小聲答道:“家、家在潭州,盛江村。”

“嗯,江南啊,是個養得人的地方。”連寶福呷了口茶,緩聲又問,“家中幾口人吶?”

宋楚靈道:“家中只有奴婢同母親二人。”

連寶福微眯起眼,仔細地打量她的五官。

過了半晌才将手中茶盞擱下,從一旁的粉彩過枝八桃紋盤中,拿起一個橘子。

他一面剝着橘子皮,一面又貌似随口的與她攀談,就好似一個和藹的老人在與她閑話家常,與一旁全程冷臉不語的連修截然相反。

宋楚靈表面上松弛幾分,心中卻不信這連寶福會是個和善之人,他若當真溫善,怎會到現在都不喚她起身,任由她身子肉眼可見地開始不住搖晃。

“聽說你上次險些墜樓,可落下傷病了?”連寶福關切道。

宋楚靈深吸一口氣,身子努力保持着平穩,“勞寶福公公挂念,奴婢無恙。”

“嗯。”連寶福點點頭,将最後一塊兒橘子皮撕開,将剝好的橘肉放在桌上,含笑着朝她招手,“這是今日剛從夷陵貢上的橘子,聖上特地賞我的,你來嘗嘗。”

宋楚靈忍着酸痛站起身來,她朝前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麽,忙停下來搖頭道:“禦賜之物,奴婢不敢。”

“不敢?”連寶福眉梢揚起,帶着笑意的唇角朝上方急促地跳動了幾下,到最後,像是忍了許久終于憋不住似的,忽然大笑出聲。

他的笑聲在房中回蕩,令人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連寶福一面笑着,一面站起身朝宋楚靈緩步走來,“欺瞞天家,謀害性命……我瞧你膽子大着呢。”

“說,惠英還教你什麽了?”

宋楚靈神情疑惑又惶恐,俨然一副受驚的模樣,連忙向後退去,卻被不知何時起身的連修一把拉住手臂。

她還未來及做出反應,腰間的白玉佩便被連修用力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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