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宋楚靈擡手去奪玉佩,手臂卻被連修握得更緊,緊到她忍不住蹙眉吸氣,對上那雙冰冷的眸子,她到底還是洩了氣,抿着唇無聲地落下淚來。

連寶福在接過玉佩的瞬間,臉上的假笑終于散去。

他拇指帶着幾分顫抖,在上面反複的摩挲,許久後,一把将玉佩握在掌中,神情沉冷地看向宋楚靈,“你與惠英到底是何關系?”

連寶福口中的惠英,正是宋楚靈的師父。

在宋楚靈還是榮林溪的時候,她幾乎日日能看到這塊玉佩,它就系在師父的腰間,無論何時也未曾卸下。

直到兩年前她離開昭偌寺那日,師父才将這玉佩交到她手中。

“這是師父能給你的最後一樣東西,它會是你在宮中的護身符。”

也是那時她才知道,師父曾經不只是已故太後身邊的嬷嬷,她還與內侍監連寶福有過一段情誼。

“可是師父,你說過人是會變的,這麽多年過去,連寶福會不會……”

“不會。”師父眉眼中帶着些許悵然,語氣卻十分肯定,“你按照我說的去做,他一定會護你周全。”

師父說過的每一句話,她都牢記于心,在連寶福沉冷的質問中,她沒有開口,而是垂眸繼續落淚。

見她不說話,連寶福冷笑一聲,“她是想讓你用這個做護身符麽?”

果然與師父猜想的一樣,連寶福在看到這塊玉佩的時候就知道了她的來意。

只是宋楚靈不能回答,她按照師父說得那樣,含着淚望他,什麽也不說。

“惠英啊惠英……”連寶福再次冷笑,他未曾想過十七年不見,她竟然會用這樣的法子來刺他。

連寶福合眼背過身去,慢慢回到羅漢椅旁坐下,待再次擡眼看向宋楚靈時,臉上又恢複了昔日的那份和善,“既然你不肯說她,那我們便說些旁的。”

連寶福道:“宸妃是你什麽人?”

宋楚靈依舊沒有回答。

連寶福滿意地點頭道:“惠英将你教的不錯,是個沉得住氣的性子。”

他語氣略微變了變,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着,“當年宸妃寵冠六宮,我跟在聖上身側,幾乎日日都要見到她,對她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你與她氣質不同,這雙眉眼卻是生得一模一樣。”

宋楚靈哭聲漸止,連修也将她的手臂慢慢松開。

連寶福繼續道:“去年八月十四,你去藏書閣表面幫忙,實則尋到當年延晖閣一事的卷宗,只可惜那卷宗只有兩頁,內中詳情你未曾查到,只是看見劉翠蘭曾說宸妃時常在延晖閣念詩,所以從那之後,你便開始去禦花園幫忙……”

連寶福說得這些,宋楚靈并不覺得意外。

當年師父能從一個毫不起眼的宮婢,成為太後身邊最得力的親信,正是因為連寶福,可以說師父的一身本事,皆是連寶福所賜。

所以從本質上講,宋楚靈的心機手段也是來自于連寶福,只要他有心要查,這皇城中怕是沒有能瞞過他的事。

宋楚靈清楚的知道這些,便也沒有想過隐瞞什麽。

在劉翠蘭墜亡那日,她是故意将藏了兩年的這塊玉佩戴在身上的。

這玉特殊的地方不在材質,而是當初被連寶福一分為二,只有熟悉當中一半的人,才會一眼将另一半認出。

宋楚靈知道連寶福不會去禦花園,來的人只會是連修,于是她刻意露出玉佩給連修看,她要連修充當信使,将消息帶給連寶福。

依照連寶福缜密的心思,必定要先将她底細查清,再傳她見面。

也正是如此,她才會猜出今日是連寶福要見她。

宋楚靈聽到此處,便知可以開口了。

她雙膝落地,朝連寶福叩首道:“寶福公公,奴婢只想查清當年宸妃的死因。”

連寶福嗤笑道:“那你若是查清又打算如何,像對劉翠蘭那般?”

宋楚靈咬住下唇,透亮的眸子中含着隐隐恨意。

“胡鬧!惠英真是……”責怪的話被連寶福強壓回喉中,他深吸一口氣道:“宸妃當年的确是自缢而亡,你若還要執着于此,我定不會幫你,你若是現在悔了,倒還來得及。”

他如今這把歲數,沒必要将自己卷入任何紛争中,但若這孩子識趣,送她出宮倒是可以。

卻沒想宋楚靈沒有半分思量,直接再次伏地叩首,“奴婢不悔。”

不虧是惠英帶出來的,連性子都同她一樣倔,連寶福氣得心口發悶,好半天都沒再開口。

宋楚靈紅着眼尾,緩緩擡起頭道:“奴婢不敢求公公庇護,更怕連累到公公,所以兩年來未曾拿着玉佩尋你,奴婢這次……只是想幫師父……”

連寶福眉心微蹙,便聽宋楚靈面帶疼惜地道:“奴婢記得有一次師父帶着奴婢去山上采藥,不慎滑落時她不顧自身安危,也要護好這塊玉。這塊玉對師父而言,比自身還要重要,她交于奴婢的時候說,若那個人還記得她,便會幫她。”

宋楚靈說到這兒,擡眼看向連寶福,“說實話,奴婢不信世間情意,寶福公公呢,你可信?”

連寶福沒有說話,目光也不知落在何處,良久後忽而笑道:“這番話也是她教你同我說的?她以為,我聽了這番話,會幫你?”

宋楚靈搖頭否認,“師父不讓奴婢在公公面前提她,這些話是奴婢擅作主張說出來的。”

對了,這才是惠英的性子。

連寶福沒有說話,拿起手邊的橘子放入口中,朝宋楚靈揮了揮手,“下去。”

宋楚靈拭掉臉上淚痕,躬身退下。

随着院內腳步聲逐漸遠去,靜默的屋內便只剩下連寶福一瓣又一瓣往口中塞橘子的聲音。

待那蜜橘全部吃完,他雙眸已紅,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今年的橘子怎麽這般酸澀。”

“父親。”一旁的連修遞上帕子。

連寶福沒有接,他靠在桌案上用手扶住額頭,長嘆一聲。

随後又是許久的一陣安靜,就在連修準備退下時,連寶福忽然沉聲道:“護着點兒。”

說着,他揚手一揮,将緊握在掌中許久的玉佩朝連修扔來。

連修立即擡手将玉佩接住。

從內侍省出來,宋楚靈沒有直接回寒石宮,而是拐去藏書閣尋小落子。

小落子比她還小兩歲,去年才入宮來的,藏書閣這樣的地方,甚至還不如寒石宮,平日裏撈不到半分油水。

這孩子又瘦又小,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的,他見到宋楚靈來了,滿臉憂心地圍着她轉了兩圈。

“你怎麽有空來尋我了,身子可好利索了?”

宋楚靈與劉翠蘭的事,私下裏早已傳開,一想到宋楚靈險些無辜喪命,小落子好幾晚都沒睡好。

宋楚靈笑着拿出一條帕子給他,“我早沒事了,這個月一直在休息呢,這是我閑來無事做的,我秀活不算好,你将就着用。”

小落子驚喜的接過帕子,連連道謝。

知道沒有小落子沒受牽連,宋楚靈心頭松快了些。

等她回到寒石宮,張六拉着她問了一通,生怕她得罪連寶福,讓整個寒石宮給她當墊背,宋楚靈自是沒有說真話,裝傻充愣應付過去,這才回了房中休息。

夜裏睡覺時,宋楚靈又将今日與連寶福見面的點點滴滴在腦中反複回放。

她的言行沒有半分纰漏,全部是按照先前設定好那樣做的,可她還是會感到不安,她永遠也無法做到真正的去相信任何一個人。

這份不安持續到兩日後,宋楚靈被再次傳來內侍省。

還是那個院子,只是這一次沒看到連寶福,只有連修在院中的槐樹下站着。

他擡眼望着籠中鳥雀,不知正在想着什麽,直到宋楚靈闖進他颀長的身影中,他才倏然回過神來,收了目光看向宋楚靈。

在他面前宋楚靈不必再裝模作樣,索性就收了那份嬌憨,微微俯身道:“連少監。”

連修“嗯”了一聲,語氣與神情還是那副清冷模樣。

他從袖中拿出玉佩,那日讓他扯斷的紅繩被換成了金絲紅線編織的平安結。

他上前兩步來到她身側,與她距離只在咫尺。

宋楚靈正欲後退,卻被連修出聲叫住,“別動。”

他聲音平靜無波,與他的神情一樣,讓人輕易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他略微彎身,撥開宋楚靈最外的那層單衣,擡手開始幫她在腰間仔細地系着玉佩。

寒風穿過老槐樹,夾雜着些許清香朝兩人緩緩而來。

女子頰邊的一縷發絲,不着痕跡地從連修鼻尖輕輕拂過,微涼,輕柔。

正在系繩的修長指節,微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連這指節的主人都未曾察覺,卻落入了身旁人的眼中。

待系好玉佩,連修立即退開,與宋楚靈拉開距離,聲音一如既往地冰冷,“那日冒犯,還望見諒。”

宋楚靈将手落在腰間,手指在觸碰到帶着些許溫度的玉佩時,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

連修眉心微蹙,他以為宋楚靈會氣惱,又或是裝作不曾在意的說聲無妨,卻沒想到她什麽也沒說,只是站在這裏笑。

連修不解地看向她,問道:“你為何笑?”

宋楚靈也毫不避諱地擡眼與他對視,面容輕松愉悅,“有可以信任的人,真好。”

深秋的一切明明都是那般的寒涼,卻不知為何會在此刻,四周莫名的生出了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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