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晌午的柔光穿過老槐樹的枝葉,化成一道道光束,星星點點地落鋪滿整片樹蔭,宛如夜闌璀璨的星空,而樹蔭以外,又是一片寂靜晴朗。

一陣鳥鳴闖破寂靜。

連修陡然回神,率先移開目光,望向身旁忽然叽叽喳喳叫個不停的那雙鳥兒。

“這是什麽鳥啊?”宋楚靈也随着他目光看去。

連修拿起籠邊挂着的竹鑷子,冷冷道:“珍珠。”

“珍珠?”宋楚靈上前一步,來到精心雕琢的黃花梨木鳥籠下,好奇地盯着兩個來回蹦跳的小家夥道:“燕子報春,布谷催耕,喜鵲送喜……那這兩個小珍珠呢,可是有何寓意?”

“沒有。”連修回答的不假思索。

沒有麽……

宋楚靈深看連修一眼,又問:“是寶福公公養的,還是你養的?”

連修從青花鳥食罐中夾了幾片嫩葉,圓嘟嘟的珍珠鳥立即停止叫喊,跳到他手邊乖巧地吃了起來。

直到那兩只鳥兒吃飽跳開,他也沒有回答宋楚靈的問題。

宋楚靈也沒有再去追問,她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不過,若是能趁着今日,從連修身上再多一些探究,會更好。

她手指伸向籠中,朝着裏面那毛茸茸的小腦袋摸去,哪知還未碰到,手臂就被連修倏然握住拉了回來。

“它們怕生,會啄人。”連修說完,将她手臂松開。

宋楚靈望着方才被連修握住的地方,疼得吸了口氣。

連修心中詫異,他方才只是出于提醒,并未用多大力氣,應該還不至于将她傷成這副模樣。

宋楚靈懸在半空的手臂略微向上擡起,寬大袖口随即向後滑落,露出一只纖細白皙的小臂,而就在這白淨的肌膚上,一道紅痕顯得尤為刺目。

宋楚靈狀似無意,連忙将手臂垂下,重新拉好袖口。

連修望着已被遮掩住的手臂,默了片刻,才想起那道紅痕的來由。

他提步朝房中走去,待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個白玉藥瓶。

他将藥瓶拿到宋楚靈面前,語氣還是那般平靜地道:“那日……”

那日他是害怕宋楚靈在父親面前反應過激,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才伸手去拉了她,卻沒想到會誤将她手臂傷的這樣嚴重。

然而解釋的話就在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口,最終他也只是語氣略微低沉地道出兩個字:“抱歉。”

宋楚靈似是并沒有放在心上,半開玩笑着對他道:“下次記得輕點。”

連修道:“不會有下次。”

既是父親要他護着,他便不會再傷她分毫。

這次宋楚靈聽出了連修的情緒,他這句話說得極為認真,很明顯是在對她作保證。

從前未曾與連修接觸過時,她有意無意中聽過不少關于連修的傳聞,知道他從七歲便被連保福收為義子,帶進宮中。

在這十二年裏,有無數宮人試圖與他接近,這當中有的想要攀附登高,有的想要求個庇護,也有的是着實迷了他這身皮囊……

然而無一例外,那些人皆未如願。

宋楚靈沒有推辭,将藥瓶接到手中,光看這玉瓶的精致程度,就知道裏面的用料不會普通。

她打開蓋子,聞了聞裏面的味道。

在她的印象中,化瘀的藥水一般都會比較刺鼻,而這小玉瓶裏的味道,不僅清淡,還帶着一股好聞的幽香。

看來的确不是尋常之物,光着裏面調香用的草藥,便已價格不菲。

“一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每次用這些便足矣……”連修伸手給她示意每次塗抹的量。

宋楚靈認真聽着,順勢又将手臂擡起,露出上面的紅痕,按照連修說得那樣将藥水往紅痕處倒,不料她小手一抖,直接灑出來小半瓶,藥水順着手臂就朝地上流去。

連修下意識用手去接,待反應過來時,他的手心已經放在了宋楚靈的小臂下面,将那些藥水全部接在了掌中。

“呀……”宋楚靈先是一驚,随後無比自責地抿唇道,“這藥水很珍貴吧,都怨我不注意,平白浪費了這麽多。”

她嘴上這樣說,動作卻沒有半分變化,小臂還在連修的掌心上放着。

連修的神色有一瞬的複雜,不過很快又恢複了慣有的平靜。

“無妨的,不會浪費。”

他語氣冷冰冰的,卻是用手直接将那些藥水,全部覆在紅痕處,開始幫她塗抹。

他動作輕柔又緩慢,指腹上生出的那層薄繭,在與紅痕接觸時帶來了一絲癢意。

宋楚靈手臂微顫了一下,連修的動作也跟着一頓,餘光不知怎地就瞥見了那只嬌軟白皙的小手。

這只手他在不久前曾握過。

那時他為了檢驗宋楚靈有沒有提前纏過藤蔓,見她磨磨蹭蹭半天不肯擡手,他便直接将她手掌握住查看。

結果那只手除了幹活時留下的繭子,根本尋不到一絲被藤蔓劃傷的痕跡。

想來這麽多年,那還是他第一次推算失策。

若是不知那是宋楚靈設計好的,便也罷了,後來得知一切都是宋楚靈刻意的籌劃,他啞然之餘,還有許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見連修盯着她手掌,神情有些恍惚,宋楚靈也猜出他約摸是想到了之前的事,卻是故意裝作不知地問道:“我的手可有問題?”

“沒有。”連修立即收回目光,語氣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

他松開宋楚靈的小臂,掏出一條牙白色帕子,擦着手中殘留的藥水,語氣生硬道:“待過兩日紅痕變成青色的,每日便只需一次。”

宋楚靈看了一眼被褐色的藥水染了顏色的帕子,點頭将藥水收好,道:“若無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一下,我有些事情不解,可否詢問一二?”

連修收好帕子,指了指一旁老槐樹下的原形石桌,示意她到這邊坐下說。

宋楚靈迎着寒風瑟縮了一下,一面往石桌旁走,一面緊了緊寬大的袖口,暗暗嘆氣。

原本以為今日她與連修不會相處太久,便耐着寒意,特地穿了這件寬袖宮服,想要用胳膊上的紅痕來試一試他,卻沒想一時半會兒竟回不去了,不過好在石椅上放着軟墊,坐上不至于太過冰冷。

兩人一落座,連修便問她:“為何入宮兩年才拿出玉佩?”

這個問題宋楚靈不算意外,她坦然道:“如果我第一日入宮,就拿着它尋到內侍省,你說寶福公公會幫我麽?”

“不會。”連修道。

宋楚靈道:“是啊,他不僅不會幫我,還會因為怕我惹事,就将我送出宮。所以我必須尋到一個契機,一個讓他即便不願幫我,也不會趕我走的契機。”

話說至此,連修終于反應過來。

劉翠蘭就是她口中的契機,她是在借劉翠蘭的事,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不管父親願不願意出手,至少劉翠蘭的局,她設的幾乎毫無破綻,便是父親能推測出事情原委,也尋不到任何證據來給她定罪。

所以這個局,表面上是為劉翠蘭設的,實則在無形中,他與父親也已經進了局。

宋楚靈以為連修多少會帶些氣惱,誰知他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便是定不了罪,父親若是不肯容你,你日後在宮裏也只會是寸步難行。”

宋楚靈漫不經心地捏起面前一片枯黃的落葉,緩緩道:“這條路原本就寸步難行。”

一陣寒風吹過,她手指松開,黃葉随着風不知飄去了何處,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

宋楚靈看了眼天色,再待下去她恐要受涼,便起身打算離開。

“劉貴人為何幫你?”見她要走,連修也跟着起身。

“她沒有幫我。”宋楚靈拍了拍手上灰塵,“她那日高燒,昏昏沉沉哪裏還記得清時辰,不過是我說幾時,她便以為幾時罷了。”

連修恍然大悟,再次看向宋楚靈時,眸中的平靜終于被一股複雜的情緒所取代。

這座皇城中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事層不出窮,他見過太多太多,卻從未見過如她這樣,僅憑一己之力就能設出如此精絕的局,很難不叫人驚嘆。

“你……”聲音剛一出來,他便意識到情緒有幾分明顯的起伏,随即停住,将臉色沉下,待緩了片刻,才重新擡眼望向面前這雙從容的眉眼,面容平靜地冷聲道:“穎悟絕倫。”

宋楚靈聽說過連修少言寡語,也知道他待人向來嚴苛,冷言冷語才是常态,誇人應當極其罕見。

可誇了就是誇了,非要将臉沉成這個模樣來誇,她有些沒忍住,垂眸笑了。

連修還以為她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便又道:“我是在說你聰慧過人。”

宋楚靈含笑的眸光下,藏着一絲徹骨的寒意,“可我要做的事,只有聰慧還不夠……”

話音落下,她沖連修微微俯身,在轉身将要離去時,她的眸光再次從那兩只珍珠鳥身上掃過。

一個人的心性是可以僞裝的,但縱然僞裝得再精妙絕倫,那皮囊之下最深處的欲望,也能令人探究。

她在昭偌寺這麽多年,見過不計其數的香客,他們有地位的懸差,有年紀的大小,也有性格的迥異,可不論再不相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他們是人,只要是活人,他終有所求。

即便是連修這般冷漠平靜之人,也有所求,只是他将所求藏入高牆,不願被人窺探罷了。

青石板鋪的小路上,宋楚靈緩緩停下腳步,擡眼望向身側的三丈紅牆,她口中低喃:“珍珠鳥……是信任與依賴的象征……他的所求,不難。”

待越過高牆,便可一覽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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