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幾日後的一個晌午,陰雲密布,寒風驟起,想來很快便會落下一場大雨。

內侍省前廳,連修正在審閱六局方才送來的一批冊子,皆是月初各宮人員調配的名單。

他眸光不緊不慢地掃過一個個名字,在看到寧壽宮的名單時,倏然頓住。

片刻後,他唇角浮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原來他還是想淺了,被引入在那個局中的,還有六局之首的趙宮正。

連修蹙起的眉心愈發深沉。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何瑞繞過屏風來到廳中,見連修這副神情,一時有些驚訝,立即肅了神情上前詢問:“連少監,可是這名冊上出了岔子?”

連修收斂神色,将名冊扣在桌案,冷聲道:“寧壽宮的調動不妥,還需修整。”

“寧壽宮?”

何瑞不解地蹙起眉頭,按理來說,六局不應該會在寧壽宮的事情上出岔子。

連修沒有想要和他解釋的意思,直接問道:“尋我何事?”

何瑞的心思還在寧壽宮上,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頗有深意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壓聲道:“是寒石宮的楚靈姑娘來了,就在院外候着呢。”

屋裏氛圍原本就有些不對,在聽到宋楚靈尋來之後,瞬間變得更加陰冷。

“誰允她進來的?”連修面上還是平時那樣不冷不淡的模樣,語氣卻是帶着極為明顯的不悅。

他生人勿進的性子,何瑞一直是知道的,這些年來也幫他擋掉不少尋上門來的宮婢,只是這宋楚靈,前幾日先是被連寶福傳見,沒過兩日,又被連修傳見。

這兩次都待了不少的時間,尤其是與連修獨處那次,走的時候,小姑娘看着心情不錯,與從前那些在連修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宮人截然不同,何瑞便私以為這姑娘和連修是攀上了交情的。

今日外面天色沉得吓人,随時都有可能下暴雨,他怕小姑娘身子受不住,連修怪罪下來,這才給直接領進院裏的,卻沒想是他會錯意了。

何瑞自知不該擅作主張,忙彎身朝外退去,“我這就攆她出去。”

越過屏風,何瑞正欲轉身而出,面前的男人語氣竟忽然又松下幾分,道:“罷了,讓她先等着。”

沉悶的響雷從遠處的天空滾動而來,廳外的宮人腳步愈發匆忙起來,只有宋楚靈還在原地站着,肩膀微微聳起,手心不住地搓着熱氣。

起初有幾個宮人拿東西路過,她還迎過去還想幫人家搭把手,誰知內侍省的宮人規矩極重,見她迎過去,連連擺手避開,宋楚靈見狀,也不敢再給人家添麻煩,就老老實實在原處待着。

天上開始飄下零星的雨點,廳內終于傳來熟悉的肅冷聲音。

“進來。”

宋楚靈笑盈盈邁上臺階,在走進廳內看到只有連修一人,便收了臉上的假笑,帶着些許歉意地上前道:“我不知你這會兒在忙,不然定會換個時辰來尋你。”

連修沒有說話,寒涼的眸光緊緊盯着她看。

宋楚靈眼睛從書案上略微一掃,便明白連修為何會這樣看她,她沒有半分慌亂,徑直走到連修面前,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麽這樣看我,可是怨我擾你辦事了?”

見連修還是不語,且神情愈發不好,宋楚靈又嘆了口氣道:“可是……”

“換時辰?”連修忽然冷聲将她打斷,“你這個時辰過來尋我,不是算好的麽?若當真換了時辰,豈不是會誤事?”

宋楚靈挑起眉梢,顯然對這番話感到十分詫異。

連修見她不說實話,索性将面前的名冊直接翻過來,亮給她看。

“我願護你安危是真,但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驅使我。”

他的确受父親之意,會盡可能護她周全,也承認她的聰慧到了令他嘆服的地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将他視為棋子,随意扔進那些所謂的籌謀中。

宋楚靈沒有解釋什麽,而是垂眸去看面前的名冊,見到她的名字出現在寧壽宮的養性苑灑掃一職下,頗有些好奇地看向連修,“你以為我要做什麽?”

見她還不肯說實話,連修語氣更加生冷,“內侍省雖掌管寧壽宮事宜,卻不代表我能将你從養性苑調進內院。”

宋楚靈忽然失笑。

這笑容也不算全然做戲,她是真的覺得有些好笑。

她與連修只見過四面,這當中連修對她所謂的關心,也是基于玉佩的緣故,又能有幾分是出于真心?

在這種情況下,她驅使他做事,定會冒犯到他,這無異于直接拿起錘頭用力敲他豎起的高牆。

她不會這樣傻的。

眼看連修神情着實冷到駭人,宋楚靈忍住笑意,認真解釋道:“我進寧壽宮的确是為了接近晉王,但絕不是你說的這種法子。”

說到這兒,她擡起眸子,明亮的杏眼與那雙清冷的眸光相視,語氣輕細又緩慢地問他:“在你心裏,我就這般無用麽?”

不等連修回應,宋楚靈淡粉的薄唇中忽又念出他的名字,“連修啊。”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諱,悵然的語氣令人心中莫名泛起一絲異樣。

她濃密卷翹的睫毛也不知在何時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聲音也倏然沙啞起來,“誇我穎慧絕倫的人,可是你啊。”

幽冷的瞳仁在這一刻微微顫動,原本滿腹的責問瞬間有些說不出口,連修迅速移開目光,将視線重新落回名冊,繼續冷着一張臉道:那你……”

宋楚靈深吸一口氣,将他話音打斷,“我沒想過驅使你,甚至……你也不必護我,更不必對我那般揣測。”

她拿出一條鵝疊的四方端正的鵝黃色帕子,“我今日尋你來,是為了給你這個的。”

她彎身将帕子呈到連修面前。

這帕子是用雨花錦所制,右側的角落裏繡着一只鳥兒,仔細辨認,倒是能看出是只珍珠鳥。

宋楚靈這兩年一直在寒石宮,原本是讨不到什麽好東西的,這雨花錦還是年初她趁着儲秀宮事多,跑去幫忙得的賞賜,一直讓收到如今,才舍得拿出來送人。

便是她不說,連修也猜得到這雨花錦對于她而言,是來之不易的東西。

“那日見你幫我塗藥後,将帕子染了顏色,便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好在這兩日閑在屋中,便匆忙繡了這條帕子。”

連修的唇畔微微動了動,可最終也沒有說話,神情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麽,只是眸光一直落在那只珍珠鳥上。

宋楚靈見連修不接,便直接将帕子放在桌上,直起腰背道,“東西帶到,我便走了。”

“帕子繡的這般匆忙,又趕在今日來尋我,當真只是為了這個?”連修再次擡眼凝視着她,冰冷的目光中依舊含着一絲疑慮。

宋楚靈唇角淺笑,無奈道:“明日我要開始上值,若今日不來,再想抽空過來尋你,便不知會到何時。”

也不管連修信與不信,她說完便福了福身,轉身朝門外走去。

原本他還覺得宋楚靈是在他面前做戲,可眼見人影即将消失眼前,當真是要離去時,連修終是忍不住将她叫住。

“等等。”

宋楚靈腳下頓住,也沒回身,只是頭朝後略微偏了偏,對他道:“你厭惡我無妨,那帕子卻是好東西,莫要糟蹋了,也不要……”

外間狂風肆虐,怕打在窗紙上傳來一陣猛烈的聲響,宋楚靈的話被戛然打斷,單薄的身影也被驚的瑟縮了一下,待頓了片刻,才道:“不要讓我拿回去。”

她語氣比之前溫軟不少,仔細聽尾音還着幾分極不明顯的顫抖。

不知是因為冷的緣故,還是其他……

暴雨傾盆而落,一時間周遭全是嘩啦作響的雨滴聲。

望着眼前的女子,連修的眉心緊緊蹙起。

他何曾說過厭惡她。

“與這些無關。”連修垂眸将帕子收回懷中,拿起名冊道:“我是要與你說一聲,我會将你從寧壽宮調走。”

宋楚靈明顯一愣,随後立即回身,不可置信道:“平白無故你換我走做什麽?”

連修聲冷道:“我既是應了要護你周全,便不能允你進寧壽宮。”

當今聖上膝下四位皇子,兩位公主。

住在寧壽宮的李研,正是聖上唯一的嫡子,也是嫡長子。

他容貌與皇上生得極為相似,性格活潑又不會失禮,自幼還聰慧過人,極受帝後寵愛。

只是天不遂人願,年幼的李研體弱多病,在四歲時高熱了三天三夜,最後身落殘疾,一雙小腿不能下地行走,終日只能坐于輪椅出行。

帝後二人皆為痛心,也就是自這之後,皇後便開始食素,還在坤寧宮設立了一座佛堂,日日禮佛求佛祖庇佑她唯一的子嗣。

兩年前李硯弱冠之時,被皇上封為晉王,也是四位皇子中第一個封王。

按照規矩,成年的王爺應當出宮開府,除非被立為太子,方可入住東宮。

然皇上卻直接下令,讓他入住寧壽宮,一應事務交于內侍省掌管。

內侍省最初的設立,是為了侍奉帝後宮內的事務,而後內侍省勢力逐漸擴大,管轄的範圍幾乎要涵蓋內廷,可到底明面上還是由六局負責。

皇上破例讓晉王入住寧壽宮不說,又下令讓內侍省掌管內務,相當于對外直接将晉王的身份擡至與帝後同等的位置上。

足以證明皇上有多麽寵愛他的這位嫡長子,若不是大魏禮法不允身患殘疾或是容貌破損之人入朝內,怕是皇上會直接下令讓晉王入主東宮。

“我承認劉翠蘭的局,你設得的确精妙絕倫。”

連修說着,從筆架上挑出一根羊毫筆,“可晉王不是劉翠蘭,寧壽宮也不是能讓你輕易使手段的地方,若你當真出了事,別說是我,便是父親也護不住你。”

羊毫筆剛沾染上墨水,筆杆處便倏然多了一只嬌軟的小手,緊緊将筆握在掌中。

她小指隐約與連修冰冷的食指碰在了一處。

冰涼,微癢。

連修動作停住,擡眼看向宋楚靈。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宋楚靈語氣十分堅定,一雙眉眼從容不迫,“從入宮第一天開始,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心中清楚。”

“連修。”她又一次叫他名諱,“你知道麽,我願意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所謂的庇護,而是因為我相信你。”

羊毫筆杆上忽然一輕,那只嬌軟的小手垂落于腰間,在那塊兒透亮的白玉上輕輕敲了兩下,“我知道因為這塊玉,你不會傷我,我也清楚你的确是為了我好。”

她頓了一下,水亮的眸光隐含期盼地看向連修,“所以,你也試着相信我,好麽?”

眸光相撞的瞬間,一股異樣的感覺從心尖處向外蔓延,這感覺令他格外不安,可又不知為何,他卻不排斥。

他望着她,莫名想起了初次見面時她跪在堂中,哭哭啼啼為自己辯白的模樣,那時的她毫無心機,是個只知道踏實做事的小婢女,與此刻聰慧果敢,剛毅冷靜的宋楚靈決然不同。

可不論哪一個她,都是那樣的令人信服。

孰真孰假,恍惚中他似乎也尋不到答案。

可有一件事,他此時非常的清楚,算上今日,他們只見過四次,卻不知到底是從哪一次或是那一刻開始,她與他眸光相視的時候,都會是他率先移開,而這一次也毫不例外……

他垂眸看着面前名冊,明明上面寫了許多名字,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個字。

他将各種混亂複雜的情緒,用極為刻意的冰冷去做遮掩,沉着臉像是在思索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良久後,他将羊毫筆擱在一旁,取出印章,落于名冊。

雨珠從遙遠的天間,一顆接一顆飛速地砸在青石板上,發出陣陣噼啪的聲音。

內侍省外的房檐下,宋楚靈環抱雙臂,若有所思地望着遠處漫天水霧。

今日是一月休養的最後一日,晨起時她便看出要落大雨,但她依舊不顧天色也要立即尋到內侍省,便是要做兩件事,最重要的那件已經落實,如今還剩下一件,尚未得到答案……

再等等吧。

須臾之後,身後朱紅大門緩緩拉開,高瘦颀長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望着那柄遞到面前的茶白色油紙傘上,宋楚靈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她等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