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連三日大雨,将皇城內的紅牆金瓦沖刷的格外幹淨。
六局調配的指令也終于在晌午放晴時送到了寒石宮,院裏正在灑掃的幾個宮人聽到消息,立即圍住宋楚靈,無不好奇地詢問起來。
張六只是略微怔了怔,沒有說話,轉身回走進房中,等出來時,他将院裏宮人遣散,只留了宋楚靈。
其實早在半月前,就有女史來尋過張六,問了許多關于宋楚靈在寒石宮這兩年的表現,張六那時就知道宋楚靈會被調走,只是他沒有想到,宋楚靈能被直接調進寧壽宮。
“你這孩子過于老實了,出去可是要被欺負的,不管做什麽,記得要留個心眼。”他嘆了口氣,從袖中拿出一包東西遞到宋楚靈面前,語重心長道,“咱家沒有什麽能給你的,就這麽點東西,等你到了地方,好歹也能打點一二。”
既是說讓她打點,這裏的東西宋楚靈自然是不敢接。
她退開一步,紅着眼朝張六恭敬行禮,道出一番感恩照顧的話。
張六聽着,眼眶也有些泛紅,他是打心眼裏喜歡宋楚靈的,要知道兩年前這批宮人剛入宮的的時候,幾乎人人都在私下裏做打點,說什麽也不願分到寒石宮這種地方來。
奴才最怕跟錯主子,寒石宮這樣的地方,住的都是什麽主子?這可都是犯過大錯的妃嫔,她們想要重新出去,簡直難比登天,照顧她們根本撈不到什麽油水,且還會耽誤時間和精力。
最終能被派到寒石宮裏的人,要麽是惹了上頭不悅,刻意送來磋磨的,要麽就是糊口飯而已,不求上進的,還有一種,就是如宋楚靈這樣,傻到連打點都不會,旁人避而不及,她卻一口應下的傻子。
她剛來時一臉朝氣,做活比所有人都認真,張六以為她堅持不了多久,可就是直到方才,她也依舊是這幾人當中最勤奮踏實的,且毫無怨言。
張六将她一路看過來,他知道宋楚靈出身貧寒,也是家裏沒有辦法才将她送進宮的,便不由想起自己來。
他不到十歲就做了閹人,來到宮裏無依無靠,所幸有個師父帶他,這讓他才有機會做到寒石宮掌事一職。
張六頗有些感慨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咱家看出你是個有福氣的,日後若是真的能混出個模樣,別忘了咱家就行,若是叫外面那些腌臜貨欺負了,不行就回寒石宮,咱家多少也能護着你。”
話音落下,宋楚靈鼻尖通紅,眼淚巴巴的将東西收進袖中。
張六的這份情她是需要承下的,不論當中幾分真又或是幾分假,在這偌大的皇城中,多留一條後路總是沒錯的。
入寧壽宮前,宋楚靈還需去尚儀局學幾日規矩。
這次與她一道被分去養性苑的還有兩位宮女,那兩人之前是在禦花園做事的,當中那個名為王蘭蘭的,正是與她那日一道被劉翠蘭訓斥的宮女。
王蘭蘭一見到宋楚靈,就高興的迎過來與她寒暄,簡單的聊過幾句後,王蘭蘭壓聲道:“聽說養性苑是前些年皇上專門為王爺修建的,裏面的奇珍異草比百花園的還要多呢,聽說之前的宮女,就是因為疏于照顧,才被調走的,咱們三個日後可得仔細着。”
禦花園探聽消息是比旁的宮要快些,宋楚靈對她的話并不疑慮,她故作疑惑地道:“咱們不是負責灑掃的麽,也要管那些花草?”
另一個宮女“啧”了一聲,上前道:“你以為只掃掃地就成了,日常的養護還得是由咱們來啊,你在寒石宮就只管掃地,不澆花鋤草?”
三人正在閑談時,廊上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位女史,她已經望了三人許久,在聽到這句話時,才忽然出聲道:“凡是沒得吩咐,便不得擅作主張。”
三人立即噤聲,望見她時明顯都怔了一瞬,随後連忙朝女史的方向彎了彎身。
女史下廊來到她們面前,只是看了宋楚靈一眼,便将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再次叮囑道:“入了寧壽宮,只需做好本職,莫要存旁的心思。”
三人齊聲應下。
想來也是,若真是有那麽多的奇珍異草,必定是會交給專人來養護,怎會輪得到她們這樣的灑掃婢女去照料。
在尚儀局學規矩的這幾日裏,她們從女史口中聽了不少關于養性苑的事。
這才知道上個月那幾個宮女為何會被調走,原來是因為她們仗着懂點養護花草的皮毛,見深秋天寒,趕在入夜前将園裏的幾盆小木槿搬進了房中。
最終,小木槿是保住了,她們卻丢了差事。
在尚儀局的一間小屋中,三人擠在一張通鋪上。
想到明日就要去寧壽宮,宋楚靈早早就洗漱完,倒頭便睡,這會兒呼吸已經冗長沉緩。
王蘭蘭翻來覆去睡不太踏實,最後實在忍不住,戳了戳宋楚靈的後背,見她不應聲,呼吸也沒亂,又轉過身去找另外一個。
“紅梅?”王蘭蘭小聲道。
紅梅也一直緊張的睡不着,聽見王蘭蘭叫她,就把眼睛睜開,朝她眨了眨。
雖說她們從禦花園調到寧壽宮,級位沒有變化,可寧壽宮這樣的地方,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進來的,只要能安安穩穩不出岔子,逢年過節的賞賜可是旁的宮沒法比的。
不過入寧壽宮也是有風險的,雖然外界都傳晉王待人溫善,從不苛責,可眼見一批又一批進來不久又被調離的宮人,誰的心理能沒有壓力?
黑暗中王蘭蘭嘆氣道:“眼看就要入冬了,萬一園裏那些花草出了問題,咱們到底管還是不管啊?”
紅梅壓聲道:“我聽女史的意思,自然是不要管的。”
王蘭蘭蹙起眉頭,“可女史也說了,六月初那幾個被調走的宮女,不正是因為什麽也沒管,讓那幾盆荷包牡丹活活給曬死了?”
屋內一時靜下,許久後才傳來紅梅極為低沉的聲音,“實在不行,到時候這些事都讓她去做。”
王蘭蘭極為明顯的吸了口氣,之後便再也沒有說話。
昏暗幽冷的房間裏,宋楚靈呼吸愈發沉緩,卻不知在何時,她已将雙眼睜開,面無表情地盯着身前冰冷的牆壁。
養性苑位于寧壽宮寝殿之後,落座西南處,園口是道拱門,進來後便是幾塊平鋪齊整的石磚路,在路的右側,是一條寬闊的平橋,平橋那頭是一處被湖水環繞的石亭。
進來的右手邊,則是一片花圃,這個時節應有的花草,不論貴賤,應有盡有。
這養性苑比想象中的要小,也不如想象中精致,甚至連普通花園裏常見的汀步蹲也沒有,不過想來也是,晉王常年坐輪椅出行,曲徑通幽這樣的設計對于他而言,自然不合适。
女史将三人帶到,便有寧壽宮裏的主管太監接應,太監姓何,身材微胖,話不多。
何公公帶着三人在養性苑走了一圈,簡單叮囑一番,便将她們帶去了住處。
她們的房間就在養性苑裏,推開窗戶可直接看到園中景象,倒是方便不少,只是每次要回屋,還得從後面繞上一圈,畢竟宮婢們的房門總不能朝着院中開。
不過到底是寧壽宮,就連下人們住的地方,也比外面的要寬敞,三人共處一室,卻有各自的床鋪,紅梅一進來就将包袱丢到離窗口最遠的床鋪上。
眼看便要入冬,到時夜裏窗口鑽進來的風最為滲人。
王蘭蘭也不想睡靠近窗口的床鋪,她猶豫着要不要和宋楚靈商量一下,就聽宋楚靈先開了口。
“蘭蘭,我想要這張床鋪,可以嗎?”
宋楚靈指的正是窗口旁的那張床鋪。
王蘭蘭幾乎是立即點頭應下的,可随後她又不免有些疑惑,問道:“你為什麽要這張?”
宋楚靈也沒有藏着掖着,她一面過去整理東西,一面道:“這裏看園中景象比較方便,萬一何處有疏漏,我還能及時出去收拾。”
身後的兩人聽到這番話,忍不住對視一眼。
紅梅笑着應和道:“怪不得都說楚靈做事踏實,考慮的果然周全,日後咱們若是有什麽遺漏的地方,可當真得指望你了。”
說完,她朝王蘭蘭遞了個眼色,王蘭蘭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着道:“嗯,你離窗口近,就、就多看看吧。”
兩人一唱一和,算是提前将宋楚靈架在火上烤了。
宋楚靈沒有說話,屋內的氛圍隐約透出幾分詭異。
等她将東西全部收拾齊整,一臉笑意地轉身朝這二人道:“放心,我肯定幫咱們看着。”
紅梅與王蘭蘭這才莫名松了口氣。
三人從前都是做灑掃一職的,養性苑地方不大,也沒有彎彎曲曲的死角,一日下來算不得多麽勞累。
至于那些花草,隔三差五會有專人過來管理,她們按照吩咐打下手便好。
最開始三人都有些緊張,做事也格外認真,待立冬過後,天氣愈發寒冷,每日掃完地,手指頭都凍得通紅時,紅梅明顯就起了惰性。
從前禦花園人多,她就時常跟着渾水摸魚,再加上她性子活絡,總有法子巴結管事的人,便是劉翠蘭在時,都很少責罵她。
如今來了養性苑,這裏吃住都比禦花園好,且身旁還有個宋楚靈這樣分外勤快的人,她是真的愈發不想動了。
有時候人性就是如此,日子愈舒坦,身子便愈發懶……
起初她還能跟着兩人一大清早出來幹活,後來她便一日比一日起得晚,只趕在何公公與養花草的宮人來前,從房裏出來。
便是出來以後,她也只是拿一塊抹布在石亭裏裝裝樣子。
王蘭蘭私下裏問過宋楚靈,對紅梅可有怨言。
宋楚靈只是嘿嘿一笑,道:“紅梅姐姐不是說她身子不好麽,冬日裏不要生病才是最重要的,我身子骨硬朗,多做一些無妨的!”
她說這話時眼神格外澄澈,絲毫看不出有任何不滿的情緒。
宋楚靈的話不假,每年冬日,皇城中都要病死一批人,所以沒有誰願意大冷天在外面幹活。
就連王蘭蘭也不例外。
雖說她平日裏也足夠勤快踏實,可今年的冬天實在太冷了些,尤其是初雪這日,當她醒來時得知整個養性苑都被一片皚皚白雪覆蓋,向來會與宋楚靈一齊外出的王蘭蘭,也開始打退堂鼓了。
她看看縮在被褥中還在酣睡的紅梅,又看看正在洗漱的宋楚靈,最終咬了咬牙,朝宋楚靈低聲道:“楚靈,外面的雪那樣大,咱們晚些再出去吧?”
其實也怪不得王蘭蘭,是宋楚靈今日起的實在太早,這個點估計整個寧壽宮裏,除了守值的宮人以外,沒有誰會起來幹活。
宋楚靈一面挂着擦完臉的布巾,一面道:“那可不行,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路上都是積雪,萬一王爺要過來,可如何是好?”
紅梅被二人的談話聲吵醒,沒好氣道:“天寒地凍的,王爺才不會來呢!”
宮裏無人不知晉王體弱多病,平日裏幾乎只在寧壽宮裏待着,很少會外出。
她們剛來時還以為養性苑會是晉王常來的地方,畢竟這是寧壽宮裏唯一的花園,可直至今日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晉王也未曾露過面。
王蘭蘭覺得紅梅說得有道理,更加不想出去,可到底是頭一次存了這樣偷懶的心思,她還是有些不安,起身叫住宋楚靈,佯裝要下床。
“楚靈啊,我昨晚凍得腿有些抽筋,要不你等等我,等我收拾好了同你一起出去。”
宋楚靈拿起立在門邊的掃把,朝她彎着唇角道:“你不舒服就多躺一會兒,不用着急。”
得了這句話,王蘭蘭動作頓住,待關門聲響起,她又重新躺回床上,望着紅梅惴惴道:“你說……王爺今日不會來吧?”
紅梅翻了個身,連眼皮都沒擡,直接道:“你放一百個心,王爺就算想要賞雪,也得等晌午之後了。”
“是哦。”王蘭蘭徹底放下心來,閉上眼喃喃着:“連我都不想出被窩,更何況是王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