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從昨夜戌時開始,直到卯時才漸漸停下。
養性苑的石板路已被積雪覆蓋,路旁各類奇花異草也被悄無聲息地染了白霜,別說是品種,便是連花色也辨識不出。
宋楚靈穿着一雙宮裏發的棉鞋,剛繞到園子,鞋襪就已經濕了,足底隐隐傳來一陣寒意。
她拿着掃把,将冰冷的手藏于袖中,摸着黑從養性苑的拱門處開始掃雪。
她動作麻利,目标也極為明确,不過半晌就将拱門到石亭處,清掃出一條路。
宋楚靈站在石亭裏,将掃帚靠在一旁,用幾乎凍僵的小手輕輕垂着後背。
此刻天色依舊昏暗,應當還不到辰時,她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那扇小窗,未見一絲光亮,便知王蘭蘭和紅梅還在被褥中,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宋楚靈對他們的反應絲毫不覺得意外,別說是他們了,但凡是個長腦袋的奴婢,都不會認為養尊處優的晉王,會在這個時辰頂着寒霜跑到養性苑來。
可寧壽宮的這位王爺,卻不是旁人,他的心思若當真這樣容易被揣度,又怎會有一批又一批的宮人被調走。
宋楚靈眯眼望向沉沉天際,在看到朦胧的一道淺藍色光暈出現時,她深吸一口氣,平靜的收回目光,拿起掃帚沿着清掃出來的路,從石亭中走出,随後來到花壇邊的一棵樹下站着。
四周靜谧無聲,偶有一陣寒風從耳旁呼嘯,帶下幾片鵝黃的忍冬花瓣……
李研向來眠淺,再加上一入寒冬,咳疾就會複發,不論喝下再多湯藥,夜裏也總要被咳醒幾回。
昨晚便是這樣,他咳醒了兩次,再淩晨這次,他見進屋伺候的宮人肩頭挂着雪花,才知半夜忽然落了一場大雪。
這是今年的初雪。
想到此,李研當即睡意全無。
身邊熟悉他心性的宮人無人敢勸,只有将他從小看大的太監劉貴,在臨出門時象征性勸了兩句,李研沒有說話,只是輕笑一下作為回應。
劉貴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推着他朝養性苑的方向走去。
李研體弱畏寒,這個時辰出門自是不敢馬虎,他身披大氅,雙腿上蓋着一件厚厚的雪白狐裘,藏于氅內的雙手,抱着一個燒得溫而不燙的黑漆描金纏枝蓮文手爐。
除了露在外面的臉頰略微有些發冷以外,渾身溫熱到手心甚至還出了一層薄汗。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有劉貴踩雪時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劉貴知道李研打小就喜靜,走路時盡可能放緩腳步,可畢竟今日還是出來的太早了,此刻還未到宮人出來灑掃的時辰,便是他腳步再輕,踩雪的聲音也會變得格外明顯。
李研對聲音極為敏感,當初他雙腿不能下地走路後,一度是不願意做輪椅的,後來皇上從民間花重金請了一位極其出色的木匠師傅,花了将近半年才打造出這樣一副近乎無聲的輪椅。
尋常的輪椅推動時總能發出難聽的吱呀聲,而這副輪椅的輪軸每日都要用油保養,兩邊的車輪是用上好的鐵力木而制,十分結實不說,還用羊毛采包着厚厚的揚州木棉,如此一來,推行時發出的聲音甚至比尋常人的腳步聲還輕。
寝殿到養性苑頂多半盞茶的工夫,今日路上有雪,劉貴推的極為小心,等兩人來到養性的拱門處時,幽暗的天際已經露出了些許光亮。
這絲光亮足以讓人看到,就在不遠處的那棵樹下,有一個宮婢正在彎身灑掃。
可這絲光亮也僅限于此,無法讓人看清楚那宮婢的神情與容貌。
除了守值的宮人以外,這還是他們一路上看到的第一個宮人。
身後踩雪的“咯吱”聲不由頓住,劉貴正想詢問要不要将那宮婢遣退,便聽李研輕道:“無妨。”
劉貴應聲,推着他繼續朝前走,越過拱門,兩人來到掃淨的石板路上,那頗有些讓他煩擾的踩雪聲,終于沒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李研眉心忽然蹙了一下,再次朝那棵忍冬樹下看去。
忍冬樹下,那小宮婢似是沒有預料到這個時候會有人進來,她先是被身後的聲音驚了一下,待轉過身看到這兩個身影時,略微一頓,立即朝來人的方向屈身行禮。
由于光線尚不夠明亮,她沒有看到劉貴朝她微擡下巴的示意,且又不敢一直朝那邊看,硬是屈身在那兒杵了許久,最後還是劉貴實在看不下去,輕咳了一聲,朝那小宮婢虛虛擡手。
小宮婢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可起身之後,她沒有上前,也沒有離開,而是拿着掃把繼續清掃着身前的路。
這一切被李研看在眼中,雖是看不清那婢女方才神情如何,但根據她的行為舉止,眼前莫名勾勒出一個女子形象,憨頭憨腦的,與那孩童腳上的虎頭鞋有幾分相似。
昏暗不明的石亭內,無人發現李研唇角上慣有的弧度,比往日深了幾分。
他将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而看向逐漸清明的天際。
從石亭的方向朝東邊看去,日出升起時朝霞的光束正好會從閱世樓金色的琉璃瓦上漸漸探出,随後會穿過寧壽宮主殿,安壽殿,珍寶閣,寧安堂……
最終,大片金晖将整個寧壽宮都籠罩在內,有一種令人會心曠神怡的美。
宋楚靈來養性苑的第二日就發現了。
那天她起的很早,來亭子裏灑掃時便正好看到了一場日出,也就是那時她才忽然意識到,為何特意重建後的養性苑還不如禦花園精致,原來它的美不在于石林堆砌,又或是樹木繁茂。
它的美就是如此簡簡單單,卻與宮牆習慣性的一切“刻意”美景,而顯得格格不入,有着難能可貴的純粹。
也就是那個時候,她忽然對這個傳聞中心性難測的晉王,又多了幾分了解。
此刻,李研目光緊盯着微露的初日,而忍冬樹下的陰霾中,宋楚靈的目光卻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不知過去多久,當園內的光亮已經足夠看清人的面容時,李研才恍然回神,下意識就朝忍冬樹下看去。
然而忍冬樹下,空無一人,只有偶爾寒風吹過時帶下的些許鵝黃花瓣……
劉貴推着李研從養性苑裏出來,剛走了四五步,便被李研忽然擡手叫住。
“王爺?”劉貴不明所以,疑惑地停下腳步。
李研也微微蹙眉,再次回頭看向身後,劉貴連忙側身避開他的視線,同時,也随着他的目光朝回張望。
片刻後,劉貴終于是悟出不對勁兒來,驚訝地“啧”了一聲。
整個養性苑裏,除了小婢女走路時留下的腳印外,便只有從拱門到石亭這一條路被認真清掃過。
這小宮婢為何會優先掃出這一條路來,難道是知道王爺今日回來?
這不可能!
便是她猜出王爺今日會來賞雪,可又是怎麽知道王爺會在這般時辰過來,且還只去了石亭……
就連劉貴都不知道李研心血來潮時會去何處,她一個連內院都進不得的小宮婢,是如何猜出這麽多的?
劉貴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他試探性地對李研道:“王爺,那宮婢……”
“不必管。”李研平淡地收回目光,溫潤的聲音裏聽不出旁的情緒,就好像并沒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另一邊,宋楚靈已經在屋中喝下兩杯熱水,紅梅和王蘭蘭也開始起床洗漱。
宋楚靈沒有隐瞞什麽,将方才晉王來過的事說予她們。
紅梅得知,悔不當初,連忙跑來宋楚靈身邊,詢問晉王的容貌舉止,得知宋楚靈站的遠,天色又暗,什麽也看不清楚時,氣得就差捶足頓胸。
要知道皇上年輕時俊美非凡,膝下的皇子皇女們也各個容貌天姿,她一入宮就去了禦花園,将宮裏的主子們都見了個遍,卻唯有晉王沒能見過。
都說晉王在四位皇子中,容貌最為出衆,他面若冠玉,性情溫文爾雅,舉手投足猶如谪仙下凡。
想到這兒,紅梅轉身來到鏡前,一面理着鬓角的細發,一面不斷變換着面上神情。
她自認是有幾分姿容的,便不由暗暗期許,若能讨得晉王歡喜,沒準能将她調去內院伺候,日後便不用再受這般勞累了。
最終,她臉上的表情定格在一個帶着些許妩媚的笑容上。
王蘭蘭則與紅梅想的正好相反,她最是害怕見到這些貴人主子,尤其是這位晉王,傳聞裏也不盡都是好話,還有更多的人說他心性難測,有時候莫名其妙就會被趕出寧壽宮。
王蘭蘭可不願被趕走,她對今日沒遇見晉王而暗自慶幸。
這日之後,紅梅就像喝過萬年老參泡的水,再也不怕晨起天寒,每日都要與宋楚靈一道外出,有時候甚至比宋楚靈起得還早,來到園裏便一雙眼睛巴巴望着石拱門,手裏的掃帚只是裝樣子罷了。
然而半月過去,紅梅也沒将晉王盼來。
若不是宋楚靈平日太過老實,不可能撒謊騙人,她都要懷疑初雪那日晉王根本沒有來過。
月底正逢小雪時節,上京又飄起了雪花,斷斷續續落了好幾日。
紅梅每日還是會和宋楚靈一起醒來,只是她洗漱後換好衣裳,卻因為怕冷而不肯出來,搬了個凳子坐在窗下,只要聽見園裏有一絲風吹草動,她就立即推窗朝外張望。
這日又是如此,宋楚靈拿着掃帚從拱門處開始掃雪,等她将同往石亭的路掃幹淨時,紅梅才拿着掃帚出來,她像是獻殷勤般燒了壺熱水,勸宋楚靈回去喝些暖暖身子。
宋楚靈自然知道紅梅一連幾日在這個時候将她支走,是為了等晉王,可依舊含笑地謝過,轉身回去了。
石亭內紅梅一邊搓手哈氣,一邊哆哆嗦嗦朝拱門外張望,她嫌棉衣厚重,顯不出腰身,就幹脆沒有穿,此刻牙齒不住的上下打顫。
就在她以為今日又要白忙活,打算回去時,園外一陣踏雪聲由遠及近。
紅梅立即打起精神,忙将一旁掃帚拿起,擺出一個練過許久的婀娜姿勢,在亭中彎身打掃。
餘光瞥見那兩道身影步入園裏,紅梅裝作渾然不覺,直到李研被劉貴推進石亭中時,她才恍然回神,忙将手中動作停下。
她柳眉微垂,彎身行禮,聲音又細又柔道:“王爺吉祥。”
“免禮。”李研臉上帶着淺淺笑意,聲音果真溫潤如玉,正如傳聞中說得那般令人如沐春風。
紅梅直起身,眉眼只是朝前偷偷瞥了一眼,那張凍的發白的臉頰上,便立即蹦出兩朵紅雲。
李研擡眼看她,片刻後溫聲道:“初雪那日,忍冬樹下掃雪的人,可是你?”
紅梅頓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倏然握緊,點頭應道:“是奴婢。”
李研溫柔的笑了笑,将目光落在她手中掃帚上,這掃帚可真是幹淨,幾乎瞧不出一絲沾過雪的痕跡。
他含笑問道:“園裏為何只有你一人?”
“她們怕冷,不願出來幹活,奴婢便只能靠自己一個人……”紅梅越說聲音越小,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嗯,你幹活的确仔細。”李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續道:“可為何只掃拱門到石亭的這條路?”
紅梅又是一怔,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宋楚靈果真是只掃了這一條路,她沒時間細想,胡亂解釋道:“因為……因為奴婢還沒來得及掃別的地方呢!”
李研半晌沒有說話,最後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道:“既是如此,便去清掃吧。”
“本王,就在這裏看着你。”
他聲音明明這般溫朗,卻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