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何瑞德以為今日宋楚靈最多是得些賞賜,卻沒想她會被直接調進安壽殿,這可是寧壽宮的主殿,也是晉王寝位之處,尋常宮人是根本沒有資格入內的,那宋楚靈再是勤快,也還只是個末等的灑掃宮婢,入寧壽宮也不過一個來月。
一旁的劉貴卻不覺得驚訝,他跟在王爺身邊這麽多年,心細會伺候人的宮婢也見過不少,且不說那宮婢到底是碰巧,還是當真心思深沉,至少眼下看來,她能知曉王爺心思,既是如此,調到安壽殿來也是無可厚非的。
宮人的調派事宜,哪怕是主子親自吩咐下來的,也得去內侍省和尚宮局走一遍流程,最快也需三兩日,待流程徹底走完,宋楚靈才能入安壽殿。
至于紅梅,當天就被人擡出了寧壽宮。
晉王雖沒有對她深究,可按照宮中規矩,染病的宮婢若能得主子擡愛,求得湯藥,即可房中休養,可如若病情嚴重,且還得不到上面的關照,就會被安置在尚食局後的一處院子裏。
說是去養病,實則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十有八九都會将命搭在裏面。
紅梅被送走時,人被燒得神志不清,口中還在不住呢喃,擡她的老太監将耳朵貼近去聽,很快,他臉色倏變,就近在園裏抓了把土,直接往她嘴裏塞,最後将那張嘴堵得嚴嚴實實,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這才作罷。
王蘭蘭當時看到這一幕,拉住宋楚靈胳膊抖個不停,整個晚上一句話都沒有說,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時睡下的,又或許是一宿未眠,第二日那雙眼圈烏青的駭人。
兩日後,正好在領份例這日,何瑞德尋到宋楚靈,将調派一事與她交待。
“這可是我差人特地幫你去尚服局領的,待過兩日你入了安壽殿,便不能穿從前那些宮服了。”何瑞德朝身旁小太監遞了個眼色,小太監立即将一包衣服拿到宋楚靈面前。
宮中等級森嚴,規矩繁瑣,不同級位的宮人着裝各有不同,連衣着的顏色也是有講究的,若是不慎穿錯,重則挨板子,輕則也是要罰份例的。
宋楚靈屈腿道謝,滿心歡喜将東西接到手中。
何瑞德道了聲無妨,接着又嘀咕道:“你的腰牌還在內侍省,也不知怎地,區區一個腰牌,能費多大工夫,也不知到底要做到什麽時候……”
宋楚靈想到了什麽,輕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很快便又恢複神色,道:“腰牌便不勞公公費心了,奴婢這兩日自己去問吧。”
何瑞德點點頭,卻沒有離開,而是将小太監揮退,只留宋楚靈在身前。
他一面給宋楚靈提點安壽殿的規矩,一面将手拿到身前,有意無意地搓着指甲。
Advertisement
宋楚靈早就猜出何瑞德今日來的目的是什麽,她的腰牌還未到,何瑞德就迫不及待跑來找她,還不是因為今日是領份例的日子。
可礙于自己只是個憨厚傻氣的人,宋楚靈不便那樣快就反應過來,于是硬等着何瑞德實在沒話說了,她才瞪着一雙杏眼,疑惑開口:“公公的手指不舒服嗎?”
何瑞德笑容一僵,忍不住道:“關手指什麽事啊,咱家、咱家是話說多了口渴。”
宋楚靈又道:“那奴婢回屋給公公倒些水來?”
何瑞德簡直氣笑,道:“公公自個兒房裏是沒有水麽?”
宋楚靈一雙細眉微微蹙起,默了片刻,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忙将荷包從袖中抖出。
何瑞德滿意展顏,本還想象征性的推絕一二,可又怕這丫頭心眼太實誠,當真将銀子再拿回去,索性就直接揣入袖中,笑眯眯地對她道:“你這丫頭,還是懂這些東西的。”
宋楚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誠道:“是張六公公教奴婢的,他怕努力在寧壽宮受人欺負,叫奴婢得學着打點。”
“哎呦……”何瑞德差點沒忍住,再次笑出聲來,“給都給了,話可不能說得這樣明白。”
宋楚靈奇怪道:“那奴婢該說什麽”
何瑞德猶豫了一下,莫名覺得自己在帶壞小姑娘,最後迎着宋楚靈真摯的眼神,他還是好心教了一句,“就說勞公公費心了,請公公吃茶。”
“好,那奴婢請公公吃茶。”宋楚靈笑容甜美的應聲道。
送走何瑞德,宋楚靈回到屋裏。
王蘭蘭這兩日精神狀态已經逐漸恢複如常,知道宋楚靈就要搬進安壽殿,不見半分羨豔,反而還用擔憂的神情去看宋楚靈。
宋楚靈沒有和她說太多,拿了幾樣東西出了寧壽宮,這是她入寧壽宮以來,頭一次出去,守門的知道她要去內侍省取腰牌,沒有為難,只是叮囑她在下鑰前務必回來。
宋楚靈沒有直接去內侍省,而是先去了寒石宮。
張六看到她毫發無損站在面前,頓時喜不自禁,說起了前幾日何瑞德來寒石宮尋他問話的事。
“當時咱家這心裏突突直跳,還以為你在寧壽宮出了什麽事,專挑着好話說給他聽。”
張六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如今得知宋楚靈沒有出事,反而還被調進了安壽殿,立即眉開眼笑道:“啧啧啧,看看咱家帶出來的人,可真是争氣,這才一個月,就能進內院伺候了。”
宋楚靈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公可別這麽說,奴婢進了安壽殿,還是灑掃一職呢。”
張六笑道:“你還想如何啊,這就已經可以啦。”
多少人連寧壽宮都進不去,進去沒幾日又被攆出來,宋楚靈這才不過短短一月,便被王爺親自下令調進安壽殿,在旁人眼中,明顯就是入了主子的眼。
只是這槍打出頭鳥,宋楚靈這樣一遭,免不了惹人眼紅,日後的路怕是沒有從前那樣好走。
張六對這些太過熟悉,同時他也自認了解宋楚靈,免不了又是一陣憂心,“那些貴人主子們心性向來難測,你也不必再往上争,就像從前那樣踏踏實實幹活,凡是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宋楚靈乖巧應是。
怕吓到這丫頭,張六斂了憂色,笑着将她送出寒石宮。
看着石板路上漸漸遠去的身影,張六頗有些唏噓,這孩子雖說有時候瞧着傻裏傻氣,卻也是有福氣在身的,但願往後她能順風順水吧。
此時已經接近黃昏,好在今日除了風冷幹燥,并未下雪,去內侍省這一路便不算難走。
內侍省的宮人聽說她是來領腰牌的,沒有讓她進去,宋楚靈也不急,她就在外面等着,不多時,便把趙睿等來了。
趙睿見她時,眼神裏多了幾分好奇,态度卻是明顯要比之前客氣幾分,等将她一路引進廳內,便又自覺退至門外,揮退了院裏的幾個宮人。
院中徹底靜下,宋楚靈神情倏然一松,緩步朝上首走來。
一月未見,連修還如從前那樣清冷淡漠,他端坐在一張案幾後,案上只放着一壺茶,還有兩個空的杯盞,他擡袖給兩人各倒了一杯熱茶,示意宋楚靈坐下說話。
宋楚靈與他一樣,盤膝坐在一塊兒團墊上,當她徹底坐下時,才意識身下的團墊有多麽厚實,根本不會覺出地上的寒氣。
宋楚靈抿唇笑了,将茶水一口飲盡,連修沒有說話,幫她又滿一盞,這次宋楚靈沒有喝,拿在手中暖着。
默了片刻,是宋楚靈先開的口:“你在等我,是麽?”
連修點頭,拿出一塊兒嶄新的紅木腰牌放在案幾上,兩指将它推到宋楚靈面前。
果然如此,宋楚靈會心一笑。
其實就算連修不扣她腰牌,她也要尋借口來見一見他,畢竟他們一個來月未見過面,若是長時間不接觸,勢必會影響到他們剛剛建立起的那絲脆弱關系。
宋楚靈垂眸看了眼腰牌,問道:“是你刻的麽?”
一絲驚訝從連修眸中飛速閃過,很快他又恢複了平靜,問道:“你如何得知?”
宋楚靈将腰牌拿到手中,仔細翻看着道:“我識得你的字跡。”
見連修不語,宋楚靈以為他不信,解釋道:“上次給你送帕子時,這案幾上都是你的冊子。”
連修不是不信,而是驚訝到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那日的事他記得一清二楚,宋楚靈根本沒有翻看過他桌上的冊子,頂多是在與他說話時,不經意間掃過幾眼。
如果只是那匆匆的幾眼,就能讓她識出他的字跡,并且還能分析出他行文時的習慣與風格,這樣的洞察力與記憶力,如何能不叫人吃驚。
連修看她的眼神莫名湧出一股情緒,他忽然發覺自己有許多話想要問她,不光是今日備好的那些問題,還有更多意外生出念頭,比如,他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還想知道她到底經歷過什麽……
連修深吸了口氣,沒有說話,垂眸望着手中茶盞,片刻後才緩緩道:“你那日說得對,你的确不需要我。”
宋楚靈原本正在系腰牌,聽到這句話,她動作一頓,眉心微微蹙起。
連修的這句話可以是兩種意思,一種是他在單純的陳述事實。
還有一種,是在暗示她,日後他不會對她有任何幫助。
宋楚靈不希望是第二種。
她看了一眼默默喝茶的連修,眼神裏帶着幾分探究,可連修清冷的面容根本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麽。
與其去猜,不如直接索要答案。
宋楚靈迅速系好腰牌,拿出一塊兒用忍冬花制成的香胰子,朝他遞去。
然而好巧不巧,那香胰子從帕子裏滑落下來,正好砸在茶壺上,茶壺瞬間傾倒,溫熱的茶水順着案幾流到了連修的身上。
望着一桌狼藉,宋楚靈連聲道歉。
連修未見惱色,道了一聲無事,不慌不忙從身上掏出一條鵝黃色帕子……
在看到帕子的瞬間,宋楚靈的心裏有底了。
她含笑望他,道:“我以為你會把它扔了。”
正在垂眸收拾桌上狼藉的連修,恍然意識到了什麽,握住帕子的手掌微微停頓了一下,修長的指節不經意間慢慢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