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言語同表情一樣,向來都是最直接的欺騙手段。所以宋楚靈不會在乎別人說了什麽,而是去看他到底是怎麽做的。
就如現在,連修這張臉上毫無情緒,說話時也一番古井無波的模樣,可若細心觀察,依然能從他的行為舉止探出心思。
宋楚靈根本不會在意連修會如何回答,她只知道,她送的帕子就被他裝在了身上,他将這帕子拿出來時,沒有半分猶豫,這足以說明,這條帕子他已經用了許久,早就習以為常。
且在宋楚靈看到時,他局促了。
雖然那絲局促只是短短一瞬,卻依舊沒能逃過宋楚靈的眼睛。
“我不喜浪費。”
連修的回答絲毫不令她意外,她抿唇笑着将香胰子從桌上拿起,用帕子擦淨上面的茶水,再次遞到他面前,道:“既是如此,這塊香胰子也不要浪費了。”
連修沒有接,他擡手将翻倒的茶壺扶起,冷冷道:“無功不受祿。”
如果說上一次宋楚靈送他帕子,是有确切的理由,可這一次,平白無故,她沒有理由送他東西,他也不該再收。
宋楚靈失笑,很快就替他尋了一個理由,道:“上次雨天你贈過我油傘。”
“還來便是。”連修收拾的動作不緊不慢,語氣卻是明顯聽出了幾分不客氣的意味。
宋楚靈沒愠反笑,且愈發覺得連修這性子比想象中還要好琢磨,她道:“油傘能歸還,恩情呢?”
“恩情?”連修幹脆直接冷下聲道,“舉手之勞,談何恩情。”
“不是恩情麽?”宋楚靈饒有興趣地問道,“那你對旁人,也會這樣?”
連修的動作終于在此刻徹底停下,他清冷的眸光緩緩擡眼,卻沒看宋楚靈,而是盯着門前的那道屏風,也不知到底是在和誰較勁,一張臉肅冷的有些駭人。
很快,他便揚聲朝外面道:“趙睿。”
連修這個反應很明顯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趙睿繞過屏風來到屋中時,卻見宋楚靈坐在那裏,沒有半分要起身的打算。
趙睿糊塗了,猶豫着不敢上前詢問。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連修忽然緩緩地舒了口氣,臉上的沉色也散了大半,他指了指頗為淩亂的案幾,語調平淡地吩咐道:“重新燒壺熱茶來。”
趙睿立即上前去收東西,在視線落在那塊香胰子上時,不禁心中疑惑,好好的案幾上,怎麽平白多了這樣一個東西。
他有些拿不準要不要一并收下去,便去看向連修。
連修薄唇輕輕動了一下,道出兩個字,“留着。”
趙睿點了下頭,沒有再去看那香胰子,他很快收拾好,端着茶具就退了下去。
屋內再次靜下,兩人都一直沒再開口。
趙睿回來的很快,他将新茶重新備好,又拿了一副幹淨的茶具,待擺放齊整,迅速退了下去。
冉冉的水霧從細小的壺嘴中慢慢升起。
這一次,是宋楚靈來給二人倒的茶。
有些事情的答案已經心照不宣,不需要再去刨根問底,點到為止才是最好的做法。
此時外面的日頭漸落,宋楚靈還需趕在寧壽宮下鑰前回去,她呷了口熱茶,不得不打破這份沉靜,問道:“為何要等我,可是有什麽要緊事想與我說?”
連修深吸一口氣,拿起茶盞一飲而下,片刻後才道:“都聞晉王心性難測,寧壽宮是最難留住宮人的地方,可衆人也皆知,晉王溫潤寬容,從不會苛責下人。”
“你是想問我,紅梅的事?”宋楚靈道。
連修“嗯”了一聲,由于內侍省直管寧壽宮,紅梅被懲處的當日,他這邊就得了消息,據說是紅梅想要勾引晉王,這才惹得晉王不悅,當成懲處了她。
想到這些,連修不由看向宋楚靈。
宋楚靈神情十分坦然,垂眸抿了一口茶,道:“不管你信與不信,我無意傷她,不過……我也确實利用她了。”她利用了紅梅的貪性,去探知晉王。
其實原本她的确沒有動紅梅或是王蘭蘭的心思,哪怕她得知這兩人心思不善,紅梅還總偷奸耍滑,可只要她們不妨礙她的事,她便不打算計較,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想在無關的人身上浪費精力。
奈何紅梅偏要踩她上位,這之後的事,便由不得她了。
“如果我只是宋楚靈,在這座深淵中,能喘息幾時呢?”宋楚靈唇角極具諷刺地勾了一下,“你須知道,我算不得好人。”
連修何嘗不知宮內的生存之道,從他七歲入宮,連寶福就開始教他,他知道的不比她少。
“皇城內人心複雜,各有各的活法,紅梅既是自己選了這條路,便得為自己的行徑負責,這些與旁人無關,只是……”連修頓了頓,眼眸擡起,“我知你入寧壽宮的目的,便是為了接近晉王,然晉王不似想象中那般寬容,若稍有不慎,紅梅便是例子。”
一番話畢,宋楚靈終是反應過來,連修根本沒有責她之意,他只是在提醒她。
屋內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宋楚靈發覺連修望她的眼神中,不再只是冷漠,而是多了幾分關切的意味,她也不由斂了神色,認真道:“我絕不會落到那個地步。”
見她執拗,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連修不禁吸氣道:“我知你聰慧果決,可晉王不同于其他人,他若有半分閃失,聖上甚至不會去查,而是直接将整個寧壽宮處置了。”
宋楚靈自是知道連修不是在吓她,可聽到這兒,她還是沒忍住輕笑出聲,“你以為我要殺他麽?”
連修神情嚴肅,不置可否。
宋楚靈望着他道:“你想知道我為何接近晉王?”
連修道:“不必。”
宋楚靈眉梢微挑,道:“你回答的是‘不必’,而非‘不想’。”
“你以為,我不會與你說,是不是?”她垂眸笑了笑,“同你沒什麽不能說的,在外面我是宋楚靈,在你面前,我不是,我是……”
在她将要說出口的瞬間,連修睫羽輕顫,立即将她話音打斷,“不必說了。”
那日連寶福問她與宸妃的關系時,她并沒有否認,這說明她的确是榮家之後,至于當初榮家被滅族時,她為何能逃過一劫,連修不得而知。
宋楚靈有些失神道:“我想告訴你,但是又怕日後萬一不慎,連累到你。”
“我未有此意,我只是……”
他只是怕自己承不住這樣的信任,畢竟真正的信任從不只是單方面的。
“你此刻不願聽,我便不說了,其實有時候我很想相信你,有時候又害怕相信你……”宋楚靈将手中茶盞擱下,朝連修無奈地彎了唇角,“人有時便是如此,會矛盾,會糾結,會擰巴,是不是啊?”
這句話似是在說她自己,卻更像是在說給旁人聽。
連修倏地一下回想起半刻鐘前,被他刻意避開的那道提問。
宋楚靈還是點到為止,她拿出帕子輕拭着唇角,緩緩起身道:“今日在這裏等我,到底要說什麽要事?若是再不說,我便要過了下鑰的時辰。”
連修慢慢呼出一口氣,同她一道起身,“我已經說完了。”
宋楚靈愣住,一時沒理解連修到底說了什麽,直到連修繞到她身前,微垂的目光落在她身前時,說出了這句:“萬事當心。”
宋楚靈才恍然反應過來,連修今口中的要事,原來只是為了借紅梅之事,來提醒她。
宋楚靈忽然發覺,她在某些時候,對連修的認知多少是有偏差的,不過這樣的偏差,更好。
她朝面前男人微微颔首,随後提步朝屏風走去。
“無功不受祿。”
身後連修的聲音讓她不由頓住腳步,她沒想過到了臨走時,連修還要糾結那塊香胰子,就在她不打算理會,想要徑直走掉時,身後又立即傳來一句沉悶又輕緩的聲音。
“東西我收了,情分……先欠着。”
宋楚靈愣了一瞬,倏然反應過來這句話代表何意,她忍不住含笑看向身後。
目光落于那雙透亮的眸光中時,連修神情微恍,然随即又很快将視線移向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