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宋楚靈從內侍省出來時,天色已經沉下,好在她熟識宮中各處的小路,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時,還未到下鑰的時辰。
等徹底洗漱躺在床上休息,她才又将今日與連修見面的每一個細節,在腦中又過了一遍。
想到連修最後那句“無功不受祿”時,她彎彎的細眉不知不覺微微蹙起。
她原本想着,寧壽宮在皇城的東北處,與內侍省距離甚遠,再加上年底事雜,等她日後進了安壽殿,只會更加忙碌,不知何時能得空來尋連修,所以便正好借今日的機會,過來看看他。
其實從她第一次見到連修時,就發覺他手指纖長,十分白淨,指甲修剪的齊齊整整,裏面幾乎看不到任何污垢,這是她見過的所有宮人中,最幹淨的一雙手。想要維持這樣幹淨的程度,每日不知會清洗多少次。
所以今日的香胰子,并不是她随意送出來的,她想要連修記着她,想要她成為他的習慣,讓他每日不論是洗手,還是擦手時,看到她送的香胰子,還有手帕,都會想起她……
她知道連修一開始一定會拒絕,也知道他最終還是會收下,可讓宋楚靈沒有想到的是,連修竟然會允諾她一個人情,只是不知道,他口中的人情,到底能讓他做到哪個地步?
兩日後,宋楚靈從養性苑搬了出去,住進了安壽殿後的一處小院中住下,這小院裏有一排矮房,兩人一間,住的都是安壽殿內幹活的宮人,而能入寝院的,也就是可以近身伺候的宮人,則又不同,他們為了便于照顧王爺,住處就在寝殿旁。
同屋的宮婢許是正在外面幹活,宋楚靈進屋的時候,裏面沒見到人,她将東西擱在一張四方小桌上,開始整理床鋪。
碧如沒有進屋,倚在門當中,目光毫不避諱的上下打量着她,道:“我聽說王爺是因你幹活仔細,才将你調你進來的,可是如此?”
宋楚靈悶聲悶氣地道了一聲,“何公公是這樣和奴婢說的。”
她動作極其麻利的收拾好床鋪,又從包袱中取出兩件宮裝,疊得整整齊齊,放進床鋪裏的箱中。
碧如聽她提起何瑞德那只老狐貍,不屑的撇了撇唇角道,“這宮裏幹活認真的人多了去,也就是你運氣好,碰見王爺心情好的時候,才僥幸能進安壽殿來,你可別以為進來就萬事大吉,活幹得不不好,照樣得提包袱走人。”
也難怪碧如不待見她,能入安壽殿內伺候的宮人,要麽是六局和內侍省千挑萬選的人,要麽便是禦前親自點來的人。像宋楚靈這樣剛進寧壽宮一月,就能得晉王親口下令調進安壽殿的,這麽多年來還是頭一個。
這幾日私下裏宮人們沒少議論,有人道是宋楚靈運氣好,有人覺得這樣有失公允,甚至還有的人隐隐懷疑她用了什麽上不得臺面的法子,總之,說什麽的都有。
宋楚靈全當聽不出她話裏的意思,正好她收拾的差不多了,便神色極為認真地轉過身,朝碧如恭敬道:“奴婢謹記姑姑教誨。”
見她模樣乖順,挑不出什麽錯來,碧如也懶得再說什麽,朝她招了招手,又帶着人朝院外走去。
兩人來到廊上,碧如與她說着安壽殿的規矩,比如何處是寝屋,何處是書房,哪裏能去,哪裏又不能去……
一應交代完畢,兩人已經不知不覺走了許久,待下廊,又來到一處小院子。
這小院子不大,中間立着一座不足一丈高的假山,假山外有兩排竹子,此時正值寒冬,竹葉應當為翠綠色,卻不知這院子之前是何人打理的,竟讓部分葉子都已經褪成了黃色。
“你既然在養性苑幹過,想必收拾起這兒來得心應手,這院子也不大,連着那邊長廊,就全交給你了。”碧如說着,朝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王爺很喜歡來這邊逛的,若是見你做得好,興許還能把你調進寝院裏伺候。”
宋楚靈看了眼廊角處的蛛網,又看看眼前的竹葉,想也知道,碧方才說得都是反話,這個地方王爺平日裏根本不會來,且不說王爺,她們站在這裏已經許久,連個偶然路過的宮人都未曾見過。
宋楚靈不覺得惱火,反而還覺得有趣,她原以為安壽殿四處都會被打理的井井有條,卻沒想連這裏也會有個偏僻荒涼的院子。
在看碧如望着她笑時的眉眼,便知這地方是特意尋來給她的,這是打算消磨她麽?
宋楚靈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她們也太低估她幹活的能力了,就這巴掌大的小院子,頂多就兩個時辰罷了,她會有更多的時間去做別的事。
夜裏宋楚靈回到寝屋時,同屋的人已經回來。
屋子中間的木桌上點着一小盞燈,那宮婢伏在桌旁,繡着帕子。
今日宋楚靈聽碧如提起過這個宮婢,名為寧雅,兩年來的寧壽宮,如今就負責灑掃寝殿旁的長廊。
宋楚靈方才掃假山時,身上落了不少灰,進來後便匿黑暗中換衣裳。
這宮婢自然也在私下聽過旁人議論宋楚靈,便也沒給宋楚靈什麽好臉色,甚至在宋楚靈進來與她打招呼時,她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
宋楚靈沒急着和她攀談,她先去換好衣裳,随後來到角落裏用方才提回來的水,簡單的擦洗了一番,等洗漱完,又将東西仔細收好,跪在地上将灑出來的水漬全部擦了幹淨。
整個過程中,她都沒有讓人能跳出錯的地方,那宮婢起初對她并不在意,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偷偷望了她好幾次,要知道她可從未見過做事這樣講究的人。
等宋楚靈做完所有的事,她不知從箱子裏翻出了什麽東西,拿在手中猶豫了半晌,這次小心翼翼坐到桌旁。
默了片刻,她怯生生開口,“姐姐好,我、我叫楚靈。”
“嗯。”那宮婢微微颔首,繼續着手裏的秀活,不冷不淡道,“不必叫我姐姐,喊我寧雅就行。”
見寧雅願意理她,宋楚靈立即眉開眼笑,将放在桌下的手拿了上來,原來她手裏拿的是一塊兒香胰子。
“這、這是我之前在養性苑的時候,得空做的。”她将香胰子慢慢地朝寧雅面前推去,像是害怕被拒絕,連忙就解釋道,“這裏面用了很多忍冬花瓣,據說冬日裏用了,手一點也不會覺得幹燥。”
這裏是安壽殿,每日裏不僅要幹活,個人的清潔也尤為重要,這雙手的确每日都要洗上好幾次,時日久了,整個手都會幹澀的沒有光澤。
原本是想要一口回絕的,可目光落在宋楚靈手上,看到她掌心處雖然長了繭子,可手指又細又白,瞧着軟乎乎的,一點也不粗糙幹澀,頓時猶豫起來。
見她如此,宋楚靈忙又道:“你、你可以先試試,若是喜歡,等用完了,我再給你做!”
寧雅随口問道:“要是不喜歡呢?”
宋楚靈眨了眨頗有幾分委屈的眼睛,認真道:“那我就再做別的,肯定能有讓你喜歡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是宋楚靈這般實誠的笑臉人,這塊兒香胰子,寧雅收了。
拿人手短,收下後,她也好心的提點道:“安壽殿灑掃之事,皆由碧如姑姑負責,你若是覺得今日幹活的地方太偏了,不如……”
她說着,将目光落向手中的香胰子,暗示宋楚靈去讨好碧如。
宋楚靈像是沒看懂般,笑着朝她擠眼道:“偏了才好呢,來往的人少,我就能省去不少力氣,不然廊上總會落下鞋印,我來來回回得收拾多少次啊。”
“這、這倒也是……”寧雅一時語塞,見宋楚靈說得真切,未有半分抱怨,便不由對傳言中的那些話産生了懷疑,也許這姑娘當真只是運氣好,并沒有那麽多花花心思。
幾日過去,寧雅對宋楚靈愈發有了好感,宋楚靈不僅從不多事,且每日幹完活回來以後,不僅會将兩人的小屋打掃一遍,在打水的時候,甚至還會幫她一并打來。
寧雅也不是好占人便宜的,她便将新繡好的帕子,送給了宋楚靈,一來二回,兩人這便熟絡了。
這日午後,兩人回到房中休息,宋楚靈見寧雅臉色不好,細問後才得知。
因馬上就要到皇室祭祖的日子,宮裏各處都要挂上特質的佛法宮燈,在祭祖那晚,需要長明不滅。
寧雅平日裏負責清掃寝殿後的一處長廊,她知道過兩日要挂燈,便仔細清掃着廊頂的灰塵,不一會兒,寝殿內晉王忽然急咳起來,聽那聲音着實有些駭人。
她站在梯子上,下意識就朝那邊望了一眼,正好看到殿內的一個宮人,一臉急色地在那裏關寝殿的窗子。
宋楚靈聽到這兒,擰眉道:“是因為窗戶沒關好,進了涼風,所以王爺才犯了咳疾嗎?”
寧雅眼眶瞬間就紅了,強忍着委屈道:“誰知道怎麽回事,王爺咳疾的毛病又不是一日兩日了,不管如何,也不至于怪責到我頭上吧!”
宋楚靈約摸是聽明白怎麽回事了,但還是裝糊塗道:“咦,這和你有什麽關系呢?”
寧雅扯出帕子,拭淚道:“說是因我掃灰動靜太大,讓灰鑽了屋裏,将王爺嗆着了。你說說看,若不是她們開窗子,灰如何進得去,再說了,哪裏就有那樣多的灰!還不是因我沒靠山,随意将屎盆子扣給我了,我但凡……”
寧雅說不下去了,幹脆伏在桌上掩面抽泣起來。
宋楚靈一面在她後背上輕輕拍着,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牆角,然一開口,語氣裏依舊滿是關切,“可是王爺責你了?”
寧雅強忍着難過,斷斷續續開口:“不、不是王爺,是碧如……她、她罰我将寝殿後那兩條廊頂的灰,全部清了,若是清不完……便不得下值……”
“哎呀,不是王爺就好。”宋楚靈寬慰道。
寧雅揚起臉,滿面都是淚痕,“王爺那般和善,若當真是他還好,頂多不讓在寧壽宮做了,可如今這個樣子,分明是在欺辱我,往後再有什麽屎盆子,肯定又得扣我頭上,那我可怎麽辦啊?”
寧雅也是說急了,将這些沒有影的事也一股腦說了出來。
宋楚靈歪着頭想了片刻,只好提議道:“何公公人很好,我從前在養性苑的時候,他很照顧我的,不然我去求何公公出出主意?”
聽到宋楚靈願意将自己的關系拉出來幫她,寧雅心裏頓時湧入一陣暖意,她拭淚道:“好妹妹,你不用費心思替我求人,何公公管不到安壽殿的。”
宋楚靈一時不知如何勸解,倒了杯水給她,寧雅接過水來,勻了幾個呼吸,情緒瞧着比方才好些。
一杯水喝完,寧雅打算出去幹活,卻見宋楚靈忽然拉住她道:“姐姐別怕,我來給姐姐做靠山。”
寧雅愣了一瞬,随後撲哧一聲笑出聲,“你說什麽,你如何能給我做靠山啊?”
宋楚靈見她笑了,也跟着露出兩朵淺淺的梨渦,“我幫姐姐一起打掃啊!”
寧雅再次愣住,不可置信道:“你、你要幫我一起?”
宋楚靈起身,過去挽住寧雅的胳膊,笑盈盈道:“姐姐放心,我幹活很認真的,絕對不會糊弄,若是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你也不必憂心,還有我可以幫你!”
她說話時,眸中閃着摯誠的、令人無法回絕的亮光。
寧雅最後自然感激地答應了,只是想起自己幹活之處,是在寝殿旁,與她出去時,便忍不住叮囑道:“王爺素來喜歡清靜,咱們幹活時動作定要輕慢些,不能叫人又尋出什麽岔子來。”
宋楚靈拍着胸脯保證道:“姐姐放心,我不會惹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