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到寧壽宮, 宋楚靈便一直待在膳房裏熬梨汁,旁邊小隔間裏就是給李研溫藥的宮人,他很快溫好藥就送了出去, 等他回來時, 宋楚靈還在熬。

她熬了一大鍋梨水,裏面還放了紅棗和川貝母, 還有各種上好的食材,熬至午膳時,才将那一鍋梨汁熬到粘稠。

宋楚靈午膳只是随意扒拉了幾口, 便又跑到膳房裏開始做八珍糕, 膳房的宮人一開始還挺好奇, 湊到她跟前看了一會兒, 覺得也不過如此,便沒有理會她了。

宋楚靈把時間掐得很準,等她将八珍糕做好, 正好是李研午憩醒來的時候, 她将湯藥和八珍糕一道帶回了安壽殿。

李研今日比往常醒得早些, 宋楚靈回去的時候他已經去了書房。

兩人一上午都沒有見面,看她提着食盒推門進來, 李研立即就将書合上,讓劉貴把他推到靠窗的矮案幾旁。

宋楚靈在他腿邊跪坐着, 将食盒打開, 裏面是李研的湯藥, 還有七八塊糕點。

李研很快将湯藥喝完, 随後就捏起一塊形狀不算好看, 但聞着就有股甜甜的梨汁香氣的八珍糕。

迎着宋楚靈期許的目光,他輕咬一口, 細細在口中咀嚼,果然如宋楚靈所說,入口時帶着一絲苦澀,可随後整個齒頰間都充斥着梨汁與蜂蜜的清甜,最初的那絲苦澀便蕩然無存。

劉貴知道宋楚靈要去做糕點的時候,原本是沒有抱太大期待的,畢竟在衆人眼中,宋楚靈不過是個農女出身的婢女,做糕點的手藝再出色還能比得上寧壽宮特地請來的膳房師傅,可沒想到,這其貌不揚的八珍糕,竟讓李研吃下一塊,又拿一塊。

李研也說不上來到底是為何,許是當真這糕點做得不錯,又許是這當中還有別的緣故,總之,今日的糕點分外和他胃口。

宋楚靈既然敢在李研面前提八珍糕的事,便是對自己的手藝有足夠的信心,畢竟她的手藝可是師父手把手教的,當年老太後病入膏肓時,什麽也吃不下,唯有師父做的小菜和糕點才能入腹。

師父教她時還特意叮囑過,讓她務必不能将糕點的外貌做得精致,任何時候,要記着自己是宋楚靈的身份,糕點可以做得可口,卻不能過分精致。

宋楚靈謹記教誨,這一盤八珍糕做得怎麽看都不如膳房師父的樣式好,可只有真正吃了的人才知道,這糕點有多麽可口。

李研讓人取來一把小木凳子,令宋楚靈坐在他身旁,宋楚靈也不如昨天那樣拘謹,她坐下後,也得了吩咐給自己倒了盞毛尖,與李研一同喝茶吃點。

最後收拾案幾的時候,宋楚靈還笑着對李研道:“王爺若是喜歡,奴婢明日再給王爺做。”

哪知李研卻溫笑道:“不必了。”

宋楚靈動作略微頓了頓,有些啞然道:“是這糕點不和胃口麽?”

李研沒有說話,輕笑着飲茶,劉貴卻是上前笑着接話道:“你這丫頭,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王爺身邊的近婢,每日不到跟前來伺候,總往膳房跑算怎麽回事?”

旁人許是不知,劉貴卻是親眼看到的,一個晌午這宋楚靈都沒往殿裏來,王爺便顯得與往日不同,他時不時就朝窗外看,午憩的時候也好像一直沒睡踏實,最後幹脆提前下了床,早早就來到書房候着。

與其說是在等八珍糕,倒不如說,是在等宋楚靈。

想到這兒,劉貴臉上笑容堆起的褶皺又深了幾分,頗有深意地看了眼宋楚靈。

宋楚靈渾然不覺,還當真以為是自己逾矩了,紅着張小臉,帶着歉意地垂下眼來。

想起今日李硯還要來寧壽宮交練字的功課,宋楚靈便借着來月事,身子不爽利的緣由,尋常寧要了半日的假。

常寧雖是太監,卻也知道宮婢們每個月都會鬧會兒肚子,地位越高的宮婢們,每月都會因月事額外多兩日的假,若是地位低的宮婢,只能咬牙硬挺着。

宋楚靈現在的身份,自是不會受到刁難,常寧一聽便爽快的應允了,囑咐她好生休息,明日再上值便是。

宋楚靈可不能将這時間浪費了,她回到屋裏稍微坐了一會兒,便提着今日剩下的那些八珍糕離開了寧壽宮。

還是同之前那樣,她先順路去了寒石宮,将一包沒有放黃連的八珍糕給了張六。

宋楚靈朝張六帶着幾分俏皮地擠了擠眼,“公公可別小瞧這糕點哦,這是王爺特地吩咐奴婢做的,奴婢想着,反正也得了王爺的令,那一膳房的食材想用多少便用多少,索性就多做一些,特地來送給公公。”

張六聽了樂得直笑,捏起一塊嘗了嘗,又是将宋楚靈誇贊了一番,最後還不望提醒道:“你這心意,公公心領了,日後可不該如此做了,萬一落下話柄讓人拿住,總歸是不好的。”

宋楚靈知他處事向來小心謹慎,自然應和,只是兩人聊了片刻後,她狀似無意般随口道:“奴婢能有今天的臉面,也都是因為公公的教導,奴婢早就将公公當做師父了,若是有一日公公能同奴婢又在一起幹活,那該多好……”

張六忍不住唏噓道:“咱家也想啊,只是咱家沒你那個本事,也沒你那個福氣啊……”

說自己沒本事,便是張六謙虛了。

他若當真沒有能耐,也不會在沒有背景的情況下,擔任一宮掌事之職,哪怕只是個冷宮的掌事,尋常宮人也是難以觸及的。

宋楚靈之前不知道張六是因為無人來提攜他,所以他只能在寒石宮裏熬着,還是因為他性格問題,懶得參與各種紛争向上爬,心甘情願待在這裏的。

如今聽到張六的這句話,她便心裏有數了。

她朝張六笑眯眯道:“奴婢倒是覺得,公公也是有福之人呢,也許不久的将來,公公也可以風光無兩!”

張六只當她是說笑,樂得又吃下一塊八珍糕。

臨走的時候,張六從櫃中翻出一封家書,想來是那宮人還不知宋楚靈已經被調去寧壽宮,才将她的家書送到了寒石宮裏。

從前宋楚靈還在寒石宮的時候,因她“不識字”,家書都是張六給她讀的。

張六原本也想幫她拆開來讀,可宋楚靈卻笑着拒絕了,張六也不多事,向之前那樣将她送出了寒石宮,待她身影走遠才進去。

每次從寒石宮出來,宋楚靈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她來到內侍省,連修還在前廳忙碌,宮人将她帶進了連修的院子裏。

等了一盞茶的工夫,連修就回來了。

外間有些起風,兩人沒在院裏逗留,直接進了屋中。

這是宋楚靈第二次來到連修的屋裏,上一次進來時,連寶福還在上首坐着,今日這屋中只他們兩人,氣氛倒是染了幾分莫名的情緒。

兩人來到方桌旁坐下,連修倒了盞茶給她,宋楚靈一面将油紙打開,一面對他道:“這是我今晨做的八珍糕,借着幫晉王的名義,特地多做了一份給你。”

打開後,她将油紙包朝連修面前推了推,道:“晉王要治咳疾,所以他的那份裏放了黃連,你與他不同,我可不能讓你也跟着吃苦,所以你的裏面不僅沒有放黃連,還多放了兩份邊疆上貢的紅棗。”

說着,她唇角露出兩朵好看的梨渦,特意又補了一句,“紅棗有養胃之效。”

連修胃痛是老毛病了,每次犯病時吃些藥便是,他從未在意過,父親也只是偶爾問上兩句,也未曾真的做過什麽。

今日驟然聽到宋楚靈的話,一陣溫暖從心尖處隐隐向外蔓延。

“多謝了。”他淡淡的聲音裏,也多了一絲輕不可察的柔軟。

連修當着宋楚靈的面吃下一塊八珍糕,奇怪,這八珍糕雖能嘗出紅棗的清香,卻并不覺得過于甜膩。

見他眉心微蹙了一下,宋楚靈這才解釋道:“上次見你吃糕點時,感覺你好像并不喜歡吃甜,所以我今日在這糕點中放了些許的川貝母,與那紅棗的甜膩相融合,吃起來便沒有那般甜了。”

見連修睫毛微顫,一時沒有回話,宋楚靈有些不安道:“可是我猜錯了?”

“你沒有猜錯,我是不喜吃甜食,今日的糕點……”連修垂眸望着手中的八珍糕,片刻後才輕道,“極為可口。”

這甚至是他出生以來,吃過最合胃口的東西。

從他朦胧記事以來,便覺得餓肚子就意味着要挨打。

因為他是一個棄兒,不知生身父母為何人,也不知當初是誰将他撿到,沒有叫他凍死在街頭,讓他成了那群沿街乞讨之人中的一員。

他吃過別人吐出之物,也曾與狗搶過食……

總之,他每日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被餓死,又或者是不被打死,因為若是讨不到東西,便只能偷搶……

他還記得第一次吃糕點,便是吃的桂花糕,也不知那次他餓了多久,餓到眼前發暈,實在忍不住,抓了一把桂花糕拔腿就跑。

那桂花糕入口香甜,是他從未吃過的味道,可不等他回味,頭發便被店家一把抓住。

店家口中的辱罵他早已習以為常,他不在乎那些,只是生怕桂花糕被搶走,拼了命的往嘴裏塞,口鼻被打到出血,便混着那血腥味一起咽下。

在他額頭被撞到桌角,整個人癱倒在地時,連寶福站在了他面前。

那年他剛至七歲。

連寶福給了店家銀子,垂眸望着蜷縮在地上,如蝼蟻般的他,問他可要随他走。

他抹掉遮住視線的血痕,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說只要不會被餓死,讓他做什麽都可以。

連寶福笑了,詢問他名字。

他搖了搖頭,他沒有名字。

“遇見我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既然如此,你随我姓連,便叫連修。”連寶福那日所說的話,一字一句他都記得清楚,“日後,你便是我連寶福的兒子,可願意?”

他願意。

從此以後,連寶福教他識字認書,教他宮中生存之道,給了他從未敢想的衣食無憂……

在連寶福領他入淨身房那日,他是唯一一個不哭不鬧,冷靜到連那刀兒匠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人。

于他而言,只要能活下去,比什麽都重要。

然此時此刻,他竟頭一次生出了一個念頭,也許他的一生中,還有別的東西,對他同樣重要。

就在他吃完一塊八珍糕,微微出神時,宋楚靈捏着絲帕的一角,含笑着幫他擦拭掉了唇邊的糕點渣。

連修耳根瞬間通紅,可這一次,他沒有避開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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