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初春冰冷的湖水中, 欣美人驚恐地不住呼救,就在她聲嘶力竭,眼看就要沉入湖底時, 一個身影猛地紮入水中, 很快,兩人便一齊浮出水面。

當宋楚靈将欣美人拉上湖邊時, 園子外才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為首的便是皇後身旁的那位嬷嬷,她剛一跑進園中, 看見宋楚靈抱着欣美人倚在一顆樹旁, 便又立即回身, 将身後随着她一路趕來的宮人揮散了去。

方才在暢音閣時, 這老嬷嬷就見過宋楚靈,正是她替皇後與李研傳的話,當時她一直暗暗打量宋楚靈來着, 所以一進園子, 第一眼就江南宋楚靈認了出來。

此時的欣美人被吓到縮成一團, 看起來分外的楚楚動人,她将宋楚靈當做救命稻草, 便是從水中出來,也緊緊抱着宋楚靈不丢手, 可當老嬷嬷趕過來時, 她餘光掃了一眼後, 整個身子便抖得更加厲害。

“阿彌陀佛。”老嬷嬷沒有留意到欣美人方才那細微的反應, 口中還在振振有詞的念叨着, “老奴方才一路催那懂水的宮人腳下快點,生怕來得晚了耽擱了美人, 好在有佛祖庇佑……”

正說着,也不知趙芝是從何處跑出來的,她一進園子看到欣美人渾身都被水浸濕的狼狽模樣,幾乎是沖到老嬷嬷身邊的,差點将那老嬷嬷撞到。

老嬷嬷也沒說什麽,她退去一邊,口中還在一個勁兒喃喃着佛祖庇護。

欣美人看到趙芝來了,才将宋楚靈松開,連咳嗽帶哭的又撲入了趙芝懷中。

趙芝脫了自己最外一層的宮裙,披在了欣美人身上,又将她慢慢從地上扶起,朝宋楚靈無比感激地颔首示意。

宋楚靈知道欣美人今日身子不适,方才在暢音閣時便見她一直在強忍着咳嗽,如今又一次落水,必得抓緊時間回去休養才是,也沒有去計較旁的。

湖邊揚起一陣微風,宋楚靈驀地打了個噴嚏,立即環抱雙臂,低頭就朝寧壽宮快步走去。

回到自己房中,宋楚靈換了身幹淨的衣裳,費了好半天工夫,才将濕漉漉的頭發絞幹,等她收拾好,準備回暢音閣時,才知欣美人落水的消息傳入暢音閣後,李研便回來了。

此刻李研已經回了寝殿,特地差了一位宮人過來,詢問了宋楚靈的情況。

宋楚靈簡單将事情經過與宮人交代完後,宮人見她并無大礙,便依照李研的吩咐,讓她休息一日,明早再上值。

宋楚靈對今日欣美人的事感到十分困惑,她想去尋一趟連修,可整個身子莫名發軟,打不起勁兒來,頭也變得沉沉的。

她估摸着可能是染了風寒,等吃完晚膳後,灌了自己好些水,迷迷瞪瞪就歪在了床上,連鞋襪都未曾脫。

昏昏沉沉中,今日的種種畫面再度浮現在眼前。

她看見頭頂鳳冠的皇後,看到笑容可掬的娴貴妃,看見面和心不和的李碣,又看見李研,李硯……

最終,畫面落在了欣美人身上。

她蜷縮在她懷中瑟瑟發抖,渾身濕漉漉的,臉上既有眼淚也有湖水,只是當宋楚靈想要仔細看她五官時,卻發現她的五官極其模糊,便是在她懷中,也看不太清楚。

“林溪,你可一定要學會游水的,姐姐又不能一直守着你,萬一下次落水身旁無人,可如何是好呢?”

懷中欣美人忽然開口,可這聲音卻讓宋楚靈倏然愣住,她不可置信地再度低頭,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成了孩童模樣,正躺在一女子身上,而這女子……

宋楚靈緩緩擡起眼來,看到了那個熟悉又模糊的輪廓。

姐姐?

宋楚靈腦袋嗡了一聲,随即天旋地轉,她強忍着不适,緊緊将榮林欣抱住,那圓圓的小腦袋用力貼在她嬌軟的身子上,她哭到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想要叫姐姐,可喉嚨就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一樣,如何都發不出聲音。

“林溪,姐姐年底便要入宮選秀,日後便不能來寺裏探望你了,你要乖乖聽師父的話……”

姐姐說話時總是這樣輕聲細語,光是聽她聲音,就讓人覺得心裏暖暖的。

她哽咽着點了點頭,可随即便忽然意識到一點,這個場景從前出現過,那是在她六歲那年,也就是大魏十七年的時候,姐姐即将入宮選秀前,最後一次随娘親一道來昭偌寺看望她。

那日她們在山泉邊玩耍,她不慎失足落入泉水中,是姐姐将她救起的,随後他們一道回了寺裏,她們換了幹淨的衣裳,一起坐在院裏曬太陽驅寒氣。

初夏的日光将人曬得渾身暖洋洋的,不過片刻她們的頭發便被曬幹了,她賴在姐姐懷中,不肯讓姐姐回去,尤其是在聽到姐姐日後不能來看望她時,甚至還哭了起來。

她的姐姐這樣美,又這樣溫柔,她不要姐姐去皇宮裏,她要和姐姐在一起。

将近十年過去,再度看到那日的畫面時,宋楚靈竟有些想不起來姐姐的模樣,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因為正如姐姐所說,從那以後,她們便再也沒有見過面。

直到今日看見欣美人,她才在恍惚中尋到了姐姐的模樣。

“姐姐不要走……姐姐……”

宋楚靈終于從口中艱難地擠出聲音來,可當她一開口,便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周圍場景又跟着變化,她緩緩擡起沉重的眼皮,昏暗中她看見一個男子的面容。

她眉心蹙起,片刻後才倏然驚醒。

“可以松開了麽?”李硯朝她臉上吹了一口氣,頗有些無奈地問道。

宋楚靈一個激靈坐起身來,連忙将李硯推開。

“你、你怎麽進我屋裏來了?”她一開口,聲音甚是嘶啞,随後便猛地咳嗽起來。

李硯又是無奈地撇了下唇角,從一旁提起壺倒了杯水,遞到她面前。

宋楚靈接過水,一飲而盡後,緩了片刻,才又帶着幾分警惕地看着李硯。

“看我做什麽?”李硯将空水杯一把奪走,又給她滿了一杯,懶懶道,“是你非要往我懷裏鑽,我推都推不開,還振振有詞的……”

“你聽到什麽了?”宋楚靈腦袋發沉,眼眸卻露着寒光。

李硯劍眉皺起,一副認真回憶地模樣道:“說什麽不要分開,要永遠在一起……”

說到這兒,李硯露出一個饒有興趣的笑容,将身子朝床上慢慢靠去,聲音低低地問道:“你方才是做夢了吧,夢裏那人是誰呢,讓你這般喜歡,喜歡到哭成這般模樣?”

宋楚靈還是沒有放心懷疑,她盯着李硯看了許久,直到李硯将擡手在她滾燙的耳垂上彈了一下,她才怔懵地回過神來,将臉偏去了一旁。

“問你話呢,”李硯将手收回,又故意湊到她面前挑眉道,“可是你的連少監?”

“不是。”宋楚靈道。

“那該不是你的王爺吧?”李硯又問。

宋楚靈望着李硯探究的眼神,也挑了眉梢道:“是四殿下。”

“我?”李硯顯然不信,他低笑起來道,“不想說便不說,混扯我作甚。”

宋楚靈此刻頭還在隐隐發脹,身體也時不時感到陣陣惡寒,她慢慢躺回枕上,拉起被子蓋好,望着昏暗中的李硯道:“你來尋我可有要事?”

李硯回望着她,那雙狐貍似的細長眉眼半眯着,道:“你與欣美人什麽關系,為何要救她?”

今日欣美人落湖的事,很快便在宮中傳開了,如今宮中人人都知,是寧壽宮的宋楚靈将欣美人救了上來。

宋楚靈忍着不适,合眼道:“我與她沒有關系,我只是在回去換衣的路上,聽見呼救便直接救了。”

提起換衣裳,李硯又想起一事來,不由道:“你是故意将水灑在衣服上的,再說,那園子在毓慶宮旁,與寧壽宮可不是一個方向啊……”

“我聽見呼救聲了,就應聲跑過去了。”宋楚靈故意沒有理會灑水的事,只是閉着眼接話道。

“那你可真是個大善人。”李硯見她一直擰着眉心不肯睜眼,一面說着,一面将早就掉到枕頭一旁的帕子撿起。

桌上放着一個銅盆,裏面是宋楚靈回來時倒得冷水,他将帕子放進去浸濕,随後擰至半幹的狀态,又重新坐回床邊,将疊得齊整的冰涼帕子搭在了宋楚靈額上。

額上的一陣冰冷讓宋楚靈倏然睜眼,她有些不解地看向李硯。

迎着她疑惑的眸光,李硯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道:“巧了不是,我也是個大善人,但我們不同,我有腦子,我會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再去行善積德。”

宋楚靈實在是無力與他多說,她咳了幾聲,緩緩道:“謝謝。”

李硯冷哼一聲,擡手又在她鼻尖處不重不輕地點了一下,“別謝我,我這善心可只有三個月,若三月後你什麽也查不出來,到時候你便……自求多福吧。”

說着,他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子,從裏面倒出幾粒藥丸在掌中,遞到宋楚靈唇邊,用着命令的語氣道:“張嘴。”

宋楚靈沒有張嘴,而是垂眼朝他手心看了一眼,随後又看向他,那眼底裏質疑的情緒再明顯不過。

李硯頓時不耐煩道:“是你自己張嘴還是我幫你掰開?”

“不必,我不用吃……”

藥字還未說出口,李硯便毫不猶豫直接擡手将她下巴捏起,宋楚靈哼咛一聲,唇瓣微微張開,幾粒藥丸便随即被塞進了口中。

怕宋楚靈吐出來,李硯一手将她嘴巴連忙捏住,一手去拿擱在一旁凳上的水杯,道:“自己起來喝,還是我幫你灌下去?”

宋楚靈實在沒有力氣再和李硯較勁,便老實地點了點頭,用手在他衣擺處拉了一下。

垂眸望見黑暗中那只白皙的小手,在某個瞬間,李硯的心裏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那感覺就如面前這只輕輕拉他的小手一樣,軟軟的,柔柔的,輕輕的,慢慢的……

從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點,一點一點向四周蔓延。

李硯有一瞬的怔愣,然而很快便回過神來,他眉眼低沉,一把握住宋楚靈的手,幾乎是将她直接從床上拉進懷中的。

宋楚靈尚未回過神,整個身子幾乎是砸進李硯懷中的,額上的帕子自然也在起身的瞬間又掉去了一旁。

她悶哼一聲,擰着細眉在李硯懷中咳嗽起來,李硯先是幫她順着後背,待她呼吸平緩,才将她重新扶好,讓她半靠在他臂彎中,将水杯拿到她唇邊。

“張嘴。”

宋楚靈知道現在做什麽都是徒勞,便依着他吩咐,又被喂了一整杯水。

直到最後,宋楚靈重新躺好,那濕帕子又被李硯擱在了額上後,李硯終是起身打算離開。

他一面理着褶皺的衣裳,一面低低對宋楚靈道:“我改了,只給你一月的時間。”

床上剛松了口氣,合了雙眼的宋楚靈,倏然又将眼睛睜開,她不明白李硯怎麽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解地看向那高大的身影,啞聲問道:“為何?”

李硯沒有說話,便是不看宋楚靈,也知她此刻定是瞪着那雙圓溜溜的杏眸,又疑惑又氣惱。

他冷笑一聲,大步朝屋外走去,宋楚靈還未來及想明白,便又開始擔心李硯會被巡邏的宮人撞見,可随即,房頂上傳來了瓦片輕輕碰撞的聲音。

宋楚靈終是松了口氣,那沉重到極致的眼皮也慢慢地合上了。

而與此同時,隐入黑暗的李硯,一面朝南三所的方向走着,一面回想起宋楚靈趴在他懷中,哭着喊“姐姐”的畫面。

姐姐?

李硯不由蹙眉,據她所查到的,榮家長子榮林郁當初膝下只有兩個兒子,若宋楚靈當真是他私生女的話,哪裏又會多出一個姐姐?

就連榮家嫡女榮林欣,也就是當年的宸妃,生的也只是一位皇子。

李硯一時想不明白,宋楚靈到底與榮家有何關系。

直到他回了自己房中,一直焦急等他的宮人總算松了口氣,上前一邊幫他寬衣,一邊與他說起今日問到有關欣美人落水之事時,李硯才恍然大悟。

“你說,宮中有人道那欣美人與宸妃神韻有八九分?”

“是啊,奴才雖沒見過宸妃,可宮裏有些個老人,當初可是見過的,明面上不敢四處說,私下裏卻是都在議論呢。”那宮人道,“只是聽說欣貴人雖神韻像,模樣卻不及當年的宸妃,據說宸妃當年那雙杏眸,可真是生得眼波含秋……”

李硯眸光幽幽地望着杯盞中輕輕晃動的水,半晌也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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