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宋楚靈第二日醒來時, 天還未亮,因長期早起做活的緣故,她向來不會睡得太沉, 趕在上值前便能醒來。
也不知是她本身底子好的緣故, 還是李硯那幾顆藥的功效,她除了嗓子還在疼以外, 高熱已經散去,身子也慢慢恢複了一些力氣。
她一面起身下床,一面又在腦中将昨日的事細細回顧, 她昨日雖然身子難受, 可發生過的每一件事, 乃至每個細節, 都無比清晰,包括李硯過來時,他們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也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将衣裳穿好, 最後去提鞋襪時, 動作忽然一頓,目光直直地落在那雙擺放整齊的繡鞋上, 許久之後,她蹙起的眉心緩緩舒展, 唇角浮出幾分笑意。
今日李研似是比平日起得早些, 宋楚靈剛來到門外候着, 裏面便傳來傳喚的聲音。
初春的早晚還是寒涼, 李研的寝殿依舊燒着地龍, 只是碳火沒有冬日燒得旺盛。
宋楚靈在開門進去的瞬間,便感覺到一股幹熱的氣息迎面而來, 這讓她喉中生出一陣刺癢,怪不得李研的咳疾總好不了。
她趕忙将頭偏去一旁,立即閉氣忍耐,硬是将那股不适給壓了下去。
然而這只是開始,當她拿着白玉梳籬站在李研身後時,喉中的那股不适感再度襲來,她緊抿雙唇,逼自己強行忍住。
李研從今日見到她時,便覺得她精神看起來尚可,臉色卻有些發白,如今又看到鏡中的她隐忍難耐的模樣,便不由蹙起眉心,溫聲道:“換常寧來。”
常寧上前接過梳籬,宋楚靈剛退到一旁,便聽李研又道:“帶着我的令牌,去太醫院領幾副藥。”
每日給晉王領藥的活,理應是交給膳房的宮人,也不知為何今日李研要吩咐她去做。
宋楚靈嘴上應是,可神情的困惑顯然是告訴李研,她會錯意了。
李研唇角輕柔地緩緩勾起,擡眼望着她道:“是給你領藥,就說我吩咐的,讓太醫院找人給你看看。”
宋楚靈下意識就看向了李研,兩人的目光不經意間撞在了一處,宋楚靈明亮的眉眼含着一層水霧,而李研帶着幾分關切的眸光,也在此刻變得愈發柔軟。
最終,是宋楚靈率先回過神來,匆忙垂下紅着眼尾的眸子,朝李研謝恩後,便退了下去。
她走後,劉貴都忍不住啧啧嘆氣道:“這孩子呀,昨日做了那樣大的善事,也不知道讨點賞賜,還強撐着身子上值,哎呀……怎麽就這樣老實呢。”
李研沒有說話,也只是跟着嘆了口氣。
宋楚靈拿着令牌出了寧壽宮,去太醫院前,她還是繞了小道先去內侍省。
連修今日還有公務在身,她被趙睿帶到了前廳外等候,廳內正有宮人同連修說話,約摸一盞茶的工夫,幾人才說完離開。
宋楚靈進去時,連修輕擰着眉,雙眼微阖,用手指在太陽穴的位置慢慢按壓着。
許是近日事情實在忙亂,他似乎并沒有覺察出宋楚靈已經走了進來。
當他聞到一股極為清淡的香氣時,才恍然間想起了什麽,将那布着血絲的雙眼倏然睜開。
一只柔軟又冰冷的小手輕輕将他手腕握住,從太陽穴的位置緩緩拿開,随即,身後便傳來女子輕緩地聲音:“我來幫你。”
“不……”
“必”字還未說出,宋楚靈便已經用指腹在連修額上的穴位處輕揉起來。
她的手法極好,也是跟着師父學的,當初師父便是用這樣的手法,讨得老太後歡心的。
果然不出片刻,連修便覺得頭沒有之前那麽沉了,疲乏感也愈加緩解。
宋楚靈幫他按完頭部,便順勢又将手滑落至他肩頸處,在指尖與他脖頸上的肌膚觸碰到時,她明顯感覺到連修微微顫抖了一下,連同呼吸也瞬間屏住了。
她立即将手從他脖頸上移開,帶着幾分歉意地問道:“對不起,不、不可以麽?”
她看不見他此刻神情,卻是能看到他耳根在不知不覺中愈發紅了。
在片刻的寂靜之後,連修沉啞的嗓音低低響起,“可以。”
宋楚靈微微松了口氣,那股帶着溫熱的氣息在不經意間,讓幾縷碎發随之輕輕晃動了一下。
連修立即閉眼,眉心再度蹙起,袖袍中的雙手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握住。
宋楚靈跪坐在他身後,手指重新落回他肩頸處,她一面幫他放松肩頸的肌肉,一面輕聲說道:“我是第一次幫你,所以不知道你吃不吃力,若是我力氣太重讓你不舒适了,記得告訴我。”
連修沒有說話,只是喉中輕“嗯”了一聲。
屋內再次陷入安靜,約摸一炷香後,宋楚靈停了下來,她幫連修将有些淩亂的衣領整好,也沒有起身,而是直接來到他身旁坐下,身影落入了他的餘光中。
連修莫名覺得喉嚨幹燥,端起茶盞,剛喝下一口,便聽身旁傳來宋楚靈疑惑的聲音,“可是方才我捏的不舒服?”
連修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将口中的茶水慢慢咽下。
“那……”宋楚靈又朝他靠近幾分,問道,“為何你的臉這樣紅呢?”
連修握住茶盞的指節猛地一緊,喉中尚未咽下的茶水将他嗆得連咳幾聲,他別過臉去,擡袖掩住口鼻,很快便緩過勁兒來,又重新端起往常那股清冷模樣,淡淡道:“悶熱。”
“的确是有點。”宋楚靈眼底含笑,“我還以為是因為我捏的太疼,讓你忍了許久的緣故。”
說完,她見連修已經将茶水喝完,又幫他倒了一盞,問道:“身子可好些了?”
連修點頭道:“多謝。”
宋楚靈也掩唇輕咳了一陣,随後呷了口茶道:“這幾日是出了什麽事麽,為何會這樣疲憊?”
連修一邊同她解釋,一邊取出本冊子打開,推到宋楚靈面前。
這幾日暢音閣擺大戲,內侍省本就事情不少,再加上已有好幾個宮人都碰見了蛇,那蛇皆是手臂粗細的大王蛇,雖沒有毒,到底也是會傷人的。
昨日欣美人之所以落水,便是和那大王蛇有關。
欣美人原本因為身體不适,提前要回鐘粹宮,皇後憂心她,便叫身邊的嬷嬷送她回去。
可就在半路上,欣美人想起她将娴貴妃方才送贈的香囊忘記拿了,那是娴貴妃所贈之物,馬虎不得。
欣美人不敢指使皇後身邊的嬷嬷,卻也不想和趙芝分開,便打算一起回去取,可那老嬷嬷卻笑着說,有她護着欣美人,還怕被誰傷了不成。
她将話說到這兒,若欣美人還要執意跟着去,就有駁了皇後面子的嫌疑,欣美人是個膽小怕事的性子,便只好讓趙芝快去快回。
宋楚靈因比他們出去的晚,特地是繞了小路跟去的,所以沒有和折返回來的趙芝碰上面。
欣美人與老嬷嬷在一處園子外,尋了個日光好的地方等着,可不知從何處鑽出一條大王蛇來,将欣美人的膽子幾乎都要吓破了,老嬷嬷順手就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那蛇的七寸之處扔去,那蛇被激惹了,吐着信子就朝兩人撲來。
欣美人當即便提着裙子,跌跌撞撞朝園裏跑去,結果不慎滑入了湖水中。
老嬷嬷是上京人,不會水,見此狀況,也顧不上那蛇了,忙就朝人多的道上去喊幫手。
等她喊來一個會水的宮人趕回去時,欣美人已被宋楚靈救了上去。
昨日發生這樣大的事,內侍省與六局自是将整件事都問了清楚,可宋楚靈在聽完後,唇角卻浮出幾分笑意道:“你信麽?”
連修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指……”
宋楚靈道:“皇後。”
連修微微蹙眉,“你是說,昨日之事,不是巧合?”
“事在人為,我從不信巧合。”一盞茶水喝盡,宋楚靈又倒一盞,問道,“欣美人如何了?”
連修道:“據說昨日在回鐘粹宮的路上,就昏迷了,到現在還未清醒。”
宋楚靈能想到,畢竟連她這樣好的體質,昨日落水後都發了一夜的高熱,便不必提欣美人了。
據說昨晚整個鐘粹宮都跟着折騰了一宿,太醫跑了好幾趟,連同娴貴妃都沒有休息好,一直守在欣美人屋中。
可讓人覺得意外的是,皇上竟沒有過去看望,連差個身邊的宮人過去問候一二都沒有。
照理來說不應當如此,自從當年宸妃過世後,皇上的性子便愈發冷清,他很少踏足後宮,只有每月初一與十五會去坤寧宮,卻不曾留夜,只是小坐一會兒便離去。
至于這些年的幾次選秀,更像是在走過場,畢竟後宮的妃嫔中,已經許久都未添置新人,直到今年的選秀大典上,兵部尚書嫡女殷欣怡的出現,才讓這次的選秀變得與從前不同。
據說當時皇上盯着她看了許久,原本已經撂了牌子,在連寶福遞下去時,皇上又倏然将他叫住,又将那牌子給留了下來,幾日後,殷欣怡便封了美人,入住鐘粹宮。
原本後宮之人皆以為,欣美人會是皇上的心頭寵,可自從從封賞到如今,已有将近兩月之久,皇上都未曾傳侍過欣美人,再加上昨日那般大動靜,養心殿也沒有任何表示,這不禁又讓人開始懷疑,皇上對欣美人只是偶然的心血來潮罷了。
“你怎麽看呢?”宋楚靈在問連修,可否覺得皇上只是心血來潮,欣美人不會承寵。
連修此時臉色已經逐漸恢複如常,他眉心微蹙着道:“皇上的心性的确難猜,但欣美人的确是與……”
連修看向宋楚靈,沒有繼續說下去。
宋楚靈面色如常,接話道:“欣美人與宸妃很像,是麽?”
連修點頭道:“我最後一次見宸妃,也是将近八年前了,那時我剛滿十一,已記不大清楚,但我父親說……兩人的确神韻像極。”
這點不可否認,宋楚靈深吸一口氣,将茶盞擱下,扭過身子來直視着連修,問道:“那按照你印象中的記憶來看,我與宸妃像麽?”
連修在與她對視的第一眼,眸光略微有些躲閃,然而迎上她直白坦然的目光時,那份躲閃也漸漸被安定取代。
“像,尤其是眉眼,只不過……”連修有些猶豫道,“你比宸妃……”
“我比她胖些。”宋楚靈毫不芥蒂地彎着唇角道,“我故意的。”
“師父說,只有我故作傻楞,再吃得圓潤些,便不會讓人一看見我,就聯想到宸妃。”她長呼一口氣,收回視線,坐正了身子,道,“這樣雖不好看,但最為安全。”
“嗯?”連修眉心微微動了動,用着依舊清冷的聲音,低低道:“我覺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