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宋楚靈正要去拿茶盞的手, 只是略微頓了一下,便繼續動作,她沒有去看連修, 也沒有半分驚訝, 只是呷了口茶,輕笑着道:“謝謝。”

這聲謝謝一道出, 連修的那句話,便不似真心,更似是在安慰她。

有那麽一瞬間, 連修想要和她解釋, 可最終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站起身來, 走到書櫃旁, 從裏面搬出一個紅木箱子,拿到了矮案幾上。

這紅木箱上面有一把鎖,鑰匙就在連修身上, 他當着宋楚靈的面, 将鎖打開, 從裏面取出一本冊子,這冊子上皆是連修的筆記, 是他這兩日抄錄下來的。

他将冊子遞給宋楚靈道:“你那日說,想要查到七年前永壽宮與延晖閣那晚的名冊, 我已經全部查到了, 都在上面。”

宋楚靈眼神瞬間變得明亮起來, 她接過去後, 立即将冊子打開, 可當她看到上面的那些名字時,不由驚訝地擡眼看向連修。因為在這個名冊上, 不僅又永壽宮和延晖閣的名單,竟還有養心殿與坤寧宮的。

連修語氣平淡地解釋道:“我覺得将這兩處也查了,會讓你思緒更加清晰。”

連修說得她自然能夠想到,可這兩處是帝後的主宮,她那日并不敢直接向連修提出來,所以只要了永壽宮與延晖閣的,卻沒想到連修會主動幫她。

宋楚靈又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來表達謝意了,她深看着他,片刻後抿着唇點了點頭,重新又将目光落回名冊。

“當年坤寧宮能在皇後身邊近身伺候的這幾個宮人,”連修一面指給宋楚靈看,一面緩緩講解道,“他們都已出宮,只有趙嬷嬷還服侍在皇後身側。”

“這兩個已經病逝,這一個回了老家後,便很難再查到音訊,至于這個……”連修在她名字下面輕輕敲了一下手指,“她出宮後便被請進了武安侯府,做府上的禮教嬷嬷。”

宋楚靈驀地又看向連修,眸光中複雜的情緒又深了幾分。

她實在難以置信,不過短短幾日,連修竟能查的這樣多,又這樣細致,怪不得今日見他,會覺得他這般疲憊。

想起方才她問他為何疲憊時,他只是說因內侍省公務的原因,并沒有提半句查閱這些事帶來的疲倦。

宋楚靈深吸一口氣,掩下了那隐隐生出的愧疚。

連修卻不知她想了這麽多,目光還在名冊上,繼續講解着那晚坤寧宮裏宮人的調動記錄,除了進殿伺候的那幾個宮人以外,殿外的宮人調動也并無異常。

可以說,直到如今再去看,那晚的坤寧宮都不像是藏了什麽秘密的模樣,不然的話,皇後怎敢讓自己的近婢去武安侯府,更不會留活口回鄉。

宋楚靈聽完,望着名冊沉默了片刻,問道:“你覺得皇後是怎麽樣的人?”

連修的回答在宋楚靈意料之中,無非還是宮人們口中那般溫善寬厚,只是連修說得更加詳細些,将自己從前在連寶福身邊聽到的那些,也道了出來。

當初皇上還在府邸時,皇後把持着後宅,從未和那幾個侍妾們生過事,當中若有人懷了子嗣,她甚至要比皇上還要盡心盡力,很多時候都是親自照看着的,在那個時候,一衆皇子中,秦王的後宅最為安寧,他膝下的子女也最多。

後來秦王登基,将更多精力放在了朝堂上,便是宸妃尚未入宮前,他也很少踏足後宮,所以一連多年都未曾新添過皇嗣,如今的四位皇子與兩位公主,也都是當初在府邸時誕下的。

“所以你也覺得,皇後沒有理由去陷害宸妃麽?”宋楚靈問。

連修如實地點了下頭,道:“在外人看來,的确如此,宸妃當年雖然受寵,還誕下了自聖上登基後,第一個皇嗣,可她的出身限制着她,無論如何,她也無法撼動後位。”

“你說得在理,皇後的确沒有必要對宸妃動手,因為宸妃不會影響到她,可若是……”宋楚靈說至此,眸底隐隐透出一股寒涼之氣,“若是李碂呢?”

連修倏然愣住,神情有些許恍惚道:“你是指……”

“我便同你這樣說吧。”宋楚靈徹底轉過身來,朝連修身旁又靠近幾分,用着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幾乎耳語的聲音緩緩道。

“皇後根本不愛當今聖上,因為不愛,所以從不在意他寵幸何人,也不在意他到底有幾個皇子,因為他不論寵幸何人,又生出如何聰慧的皇子,皇後永遠是皇後,晉王永遠是嫡長子,不論那個皇位如何變動,她永遠是最尊貴的那個女人。”

連修也壓低聲道:“可晉王身殘,身殘之人不能為帝,這是祖宗禮法。”

“封王後不能留住皇城,這也是祖宗禮法,可如今晉王人在何處呢?”宋楚靈冷冷地勾起一邊唇角,“皇上已為他破過一次禮法,也未必不會為他破第二次。”

“可衆人皆知,晉王并無心帝位。”連修低低道。

宋楚靈卻是又将聲音壓了幾分道:“你可知先祖最初設貓之意為何?”

“為子孫之嗣。”連修說完,頓時愣住。

當初大魏先祖入皇城時,怕皇子們因久居深宮,日日授予禮教而忘卻人道,誤生育繼嗣之事,便在宮中養了諸多貓,想讓皇子們見貓因春性而牝牡相逐,感發人道生機。

然而在先祖過世之後,這一條令便被禁止,那時皇城中的貓兒也被一一驅散。

所以,若非宋楚靈提及此事,連修很難将一只波斯上貢的貓,與這些聯想起來,可如今細細想來,宋楚靈說得不無道理,尤其是大魏史上,也的确有将皇位直接傳給皇孫的帝王,再者,當今聖上身強體壯,也才剛至不惑,若非意外,再熬十幾二十年也不是不可。

“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後怕聖上寵愛宸妃至極,将李碂立為太子,所以才對宸妃出手的?”連修順着這個思路分析道。

“這一點誰也無法保證,可興許在有些人眼裏,有些事必須穩妥至極才行。”宋楚靈眼眸微垂,低道:“李硯養在皇後身邊時,已是五歲記事的年紀了,可李碂不同,那時他尚在襁褓,若能将他也一并養在身側,豈不是最穩妥的辦法。”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皇後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心思,還需再往後看。”宋楚靈轉過身面對案幾,與連修将距離慢慢拉開道,“但不論我猜的是對是錯,皇後那般溫善寬厚,為何要在那晚與皇上起争執呢?這一點如何都說不通。”

連修深深吸氣,見宋楚靈目光已經落回名冊,便接着與她講起查到的信息。

永壽宮的人清理的極為幹淨,之所以要用清理這個詞,是因為阖宮上下所有宮人,在宸妃服毒自盡後,便被一并處決了,而延晖閣那晚守夜的宮人,也是一樣的情況,他們甚至在宸妃自盡前,便已被暗中處決,像劉翠蘭這樣白日裏上值的宮人,倒是逃過了一劫,只是當初審問時,被叫去問過話。

再說養心殿,那晚皇上身邊所帶之人皆是親信,連寶福就是其中之一,可他在最初見到宋楚靈時便說了,宸妃之事,并無冤情。

宋楚靈自是不信的,思來想去,她還是将眸光落回了坤寧宮那處。

連修知她還是覺得問題出在坤寧宮,便不由嘆道:“眼下的話,武安侯府裏的那位嬷嬷,我們很難去查問,而回了老家的那位……則需要做好長久的打算。”

宋楚靈沒有出聲,直直地望着那幾個嬷嬷的名諱,最終,她直接将手指落在了當中一人的名字上,語氣冰冷地道:“不是還有她麽,她知道的應當最多。”

連修沒想過宋楚靈會如此膽大,直接将腦筋動到了趙嬷嬷身上,他有些不安地望着她道:“趙嬷嬷是皇後入府邸時就帶在身旁的婢女,你恐怕很難從她身上問出什麽來。”

宋楚靈并沒有和連修解釋什麽,但她看着那名諱時的眼神,卻明顯是在說,她不在乎這些,她已有了對策。

一陣沉默後,連修将那冊子合上,放入木盒中,他問她,“你從一開始,便覺得是皇後,對麽?”

宋楚靈半分都沒有想和他隐瞞,極為幹脆地點頭道:“是。”

“所以,這才是你接近晉王的原因。”連修說着,略微帶着幾分悵然,又道,“那如果到最後,害宸妃之人并不是皇後呢?”

宋楚靈慢慢将眼睛閉上,那早已紅了的眼尾,沾染了幾分濕潤,一字一句道:“便是姐姐的死與她無關,那碂兒呢?”

宸妃當年自盡之後,方才半歲的李碂便被送去了坤寧宮,卻不知為何,自李碂去了以後,原本硬朗的身子越發瘦弱,整日哭鬧不停,太醫卻又如何都診斷不出緣由,最終他還是沒有熬過去……

想至此,宋楚靈十指越握越緊,整個手腕都在肉眼可見的不住顫抖。

這是連修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宋楚靈,他不知該如何勸解,也不知該如何安撫,卻是在下意識間,擡手直接将掌心壓在了那冰冷的拳頭上。

他力道一點一點收緊,最後那冰冷的小手被緊緊的包裹在他溫柔的掌心中,而那不住地顫抖,也在片刻後逐漸恢複了平靜。

“對不起。”宋楚靈輕聲說着,緩緩睜開淚眸,“我不該将你牽扯進來,日後的事,交給我自己便好。”

說完,她将手慢慢移開,可就在準備擡袖拭淚的時候,手腕卻被那溫熱的手掌再度握住。

宋楚靈驚訝地看向連修,卻見他不緊不慢用另一只手,拿出那條極為熟悉的鵝黃色帕子,他捏着其中一角,輕輕擦拭着她面上的淚痕。

他面色異常平靜,清冷的薄唇微微張開道:“不必道歉,并非是你将我牽扯進來的……”

“是我自己走進來的。”

他聲音低沉輕緩,然每一個字,卻說得那般清晰,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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