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宋楚靈不知不覺在內侍省已經待了許久, 她不敢再耽擱時間,整理儀容後便匆匆又往太醫院趕去。
偌大的前廳,只剩連修獨自坐在案幾後, 目光落在方才宋楚靈坐過的位置, 莫名覺得有些空落落的。
可當他回想起宋楚靈臨走前說過的那句話時,心中那空落落的地方, 似又被一樣看不見又摸不着的東西,逐漸塞滿。
“怎麽辦呢,你好像已經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
宋楚靈說完這句話時, 笑着垂下了眼眸, 晌午窗外的日光穿過薄紗, 一切都變得那般靜谧柔和, 她微微卷翹的睫毛上,還帶着薄薄一層水霧……
正在連修望着身側怔神時,餘光中忽然闖入了一道身影, 恍惚間他以為是宋楚靈又折返回來, 可當他徹底看清面前之人時, 眸光中那份光亮驀地沉了下來。
他起身朝來人恭敬地行禮道:“父親。”
連寶福唇角帶着幾分習慣性的笑意,不緊不慢走上前來, 他銳利的眸光從連修身上慢慢掃過,最終落在矮案幾上擱着的那個紅木盒上。
紅木盒尚未落鎖, 連修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神情淡定的彎身準備上鎖, 語氣也極為平靜地問道:“父親這個時辰尋過來, 可是有何要事?”
“慢着。”連寶福沒有理會他的問題, 而是眉眼微眯,朝他揚了揚下巴道, “裏面是什麽東西,拿出來給為父看看。”
連修動作微頓,最後還是依照連寶福的吩咐,将裏面的名冊遞上前去。
連寶福将名冊翻看,只是望了幾眼,便立即明白過來,他直接将名冊扔到連修面前,唇角的笑意也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好啊,你當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連寶福指着連修,用極低的聲音斥責道,“你連養心殿都敢查?”
連修垂眸不語,一句話也沒有為自己辯解。
看到這兒,連寶福便覺心口的位置又是一堵,他目光不經意間掃到案幾上那把黃銅鎮尺,忽地就笑了,“這麽一個破玩意兒,你倒是真敢拿到臺面上用。”
說着,他又上前一步,彎身将案幾上那條鵝黃色帕子拿了起來。
從連寶福進屋到現在,也只有他的這個動作,才讓神情一直淡漠的連修,眸底出現了些許波動。
連寶福看在眼中,又是一聲冷笑,将那帕子在掌中攤開,認出這帕子的繡工與惠英如出一轍後,連寶福心口又是一滞,羞惱地将帕子扔在地上道:“她可是還送了你香胰子,或是香囊?”
連修依舊沒有說話,目光卻是跟着那條帕子,落在了地上。
見他眼神如此,連寶福直接上前一腳将那帕子踩在鞋底,繼續斥道:“便是你不說,咱家也清楚,但凡你每日看見這些,便會不由自主想起她來,這招數還是咱家教惠英讨好太後的法子,如今倒是用在你頭上了。”
連寶福一面說着,一面又拿鞋尖在帕子上來回扭踩,“你以為她對你能有多上心,光着帕子,她不知送了多少出去。”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連修卻還是那般面無表情地只垂眸望着那條帕子,連寶福頭一次感受到連修在無聲的與他對抗,這讓他極為不瞞。
他徹底走上前,來到連修身旁,一雙厲眼望着他,用極低的聲音問道:“為父當真是勸不住你了?”
連修終于擡起眼,直視着連寶福,眸光在他面容上停留了片刻後,當着他的面,走過去彎身将那帕子撿起,一面細心疊着,一面淡淡道:“父親若當真不想我與她牽扯,為何還要讓我護她?”
“好啊你!”連寶福壓聲責罵道,“我讓你護她,可沒讓你縱着她,更沒讓你幫她!”
連修回過身來,不緊不慢将疊好的帕子重新放回身上,平靜地望着他道:“是這樣麽?”
他慢慢走回案幾,一面将名冊放回盒中,一面繼續淡淡地說着,“父親親口說過,那個人将她教極好,那父親會不知道讓我護她,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連寶福挑眉問道:“你此言何意?”
連修繼續收拾着案幾,語氣異常冷靜地回答道:“父親知道,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父親也知道,我最終會如此……”
連修一早就知道,可始終沒有和連寶福這樣坦白地說過這些,今日也不知是從何處得了勇氣,在看到那個空落落的位置時,他眸底的暗沉隐隐多出一絲光亮。
從他入皇城的第一日起,連寶福便與他說過,在這座皇城中,他不必争搶,不必出頭,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因為他是連寶福的兒子,只要連寶福在一日,這皇城中便無人敢輕易動他,他會是他最好的庇護。
他只需要在這內侍省裏恪盡職守,莫要出大亂子,待熬到年紀後,他便會帶着他離開皇城,後半生他們父子二人自可衣食無憂。
可當宋楚靈拿着惠英的東西出現在他們面前那刻起,當連寶福将玉佩丢到他手中,讓他護着她時,所謂的安穩便不複存在了。
“父親,與其說你是在勸阻我,倒不如說……”連修停下手中動作,他直起身面向立于薄窗前的連寶福道,“不如說,你是在等我,等我心甘情願的去幫宋楚靈,對麽?”
如果當初連寶福直接讓他去幫宋楚靈,也許他會不情願,甚至日後卷入風暴中時,他還會對他心生怨怼,可如今,當他已經主動走進漩渦中時,連寶福再來勸誡一二,屆時的連修不僅不會埋怨,且還會覺得是他辜負了父親,他對父親有所虧欠。
連修将話說得已經十分明了,連寶福若當真有這個意思,不會聽不出來。
果真,當他聽完連修所說之後,他不怒反笑,臉上的愠色一掃而去,他望着連修,贊許地點了點頭道:“不虧是我連寶福的兒子,能将一切看得這般透徹,那為父問你,你既已知曉為父目的,為何還會如此做,是出于孝道,還是……”
連寶福深看着他,沒有将話說完。
連修垂眸,拿起案幾上那把黃銅鎮尺,将它擺放的整整齊齊,道:“是心甘情願。”
連寶福那雙布着褶皺的眉眼,望着眼前仿佛一夕間倏然長大的兒郎,年輕時的自己與這道身影來回交替,最終,他低笑着收回目光,聲音沉緩地嘆了一聲,道:“皇城要起風了。”
宋楚靈與連修分開後,踏出內侍省前廳的那刻起,臉上的陰霾便一掃而光,她走在初春明媚的日光下,臉上依舊是那股嬌憨的神色。
她來到太醫院,将晉王的令牌拿給守門的宮人看,那宮人一看到令牌,趕忙就将她請了進去。
按照規矩,主子身邊得臉的宮人,若是染疾,是能夠請來太醫院的醫士來幫忙瞧病的。
再加上她有晉王的令牌,太醫院的宮人見到她時便更加客氣。
太醫院四處都飄着草藥的味道,宋楚靈來到一間小房屋,房裏陳設簡單,靠近窗邊的位置擺着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那桌上還有號脈用的脈忱,在另一邊,有個矮案幾,上面擱着筆墨。
宋楚靈坐在椅上等待的時候,一個小宮人進來給她添了壺熱茶,要幫她倒時,宋楚靈笑着擺了擺手,“你去忙吧,這些事我自己來就可以。”
小宮人也朝她笑了笑,退了出去。
等了片刻,屋外傳來腳步聲,宋楚靈知應當是醫士來了,她起身過去相迎,卻沒想薄簾掀開時,竟會是賀白。
宋楚靈愣了一瞬,便立刻朝賀白行禮道:“院判大人。”
賀白朝她微微颔首,來到桌旁坐下,跟在賀白身後的宮人也來到矮案幾後,跪坐在蒲團上,提筆準備記錄。
只有宋楚靈還立在原處,一雙小手在身前揉着衣角,吞吞吐吐地開口道:“奴婢身份低微,怎、怎麽能讓院判大人來看診呢?”
賀白的神情幾乎瞧不出半分院判的氣勢,他望着宋楚靈,語氣平和道:“我本就是負責坤寧宮與寧壽宮的,既是見了王爺的令牌,自然是得出面問診的。”
“那、那便麻煩大人了。”宋楚靈有些局促的來到賀白面前,緩緩坐下,撩開衣袖,将白皙的手腕擱在脈忱上。
賀白拿出一條輕薄的絲帕,搭在宋楚靈手腕上。
在後宮中,尋常宮婢能被醫士看診,便已感恩戴德,根本不會在意這些所謂的肌膚觸碰,又不是後宮的妃嫔,需要避諱一二。
所以在看到這一幕時,宋楚靈難免會有些訝然。
賀白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他一面借着窗外的光亮,細細打量宋楚靈,一面替她號脈。
宋楚靈起初不敢擡眼,只是盯着桌面看,待過了半晌,不見賀白開口,便有些不安地悄悄擡起眼皮,去看賀白神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可、可是我哪裏不大好了?”
賀白望着宋楚靈,溫聲寬慰道:“不要怕,再等片刻。”
此言一出,一旁準備記錄的宮人筆杆一頓,不由帶着幾分驚訝地朝賀白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