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宮人覺得奇怪是應該的, 因為在他的印象裏,便是賀白與賀院使,也就是賀白的父親在一起說話時, 也不如發放才那句寬慰宋楚靈的語氣溫和。

宋楚靈倒是沒有什麽反應, 她乖巧地點了點頭,唇角微微彎起, 便沒有再說話,繼續耐心的等候,只是心中不由細細琢磨起來。

她今日與連修不光是說了七年前的事, 連同賀白與李硯的事, 連修也一并查出說予了她。

賀白十八歲入宮時便已是醫士, 只一年的工夫便升為吏目, 随後步步高登,如今剛至三十,便已是太醫院院判, 要知道與他同樣為院判的另一位太醫, 已年過六旬了。

從醫術上來看, 他的确堪當此任,可古怪之處便是, 他自從考升吏目以後,便再一直住在太醫院的宿房內, 幾乎很少回賀府, 整日不是看診, 便是看書, 除了會和同僚商讨與醫術相關的事情外, 基本不會閑聊。

長期以往,太醫院中人人皆道, 賀白雖說醫術高明,卻是個性子極其冷淡之人。

幾年前賀家也給賀白說過親事,賀白也是應下了的,卻不知為何,兩人見過一面後,那家姑娘便說什麽也不肯應下,再往後又說過幾個,可到底還是沒有成事。

如此折騰了好些年,最後賀家徹底不管了,任由賀白宿在太醫院裏。

私下裏有人問過賀院使,也就是賀白的父親,賀院使只是無奈地擺手道:“他這個人呀,就鑽在醫書裏了。”

旁人聽到這話,也頂多只是感嘆一二,畢竟賀白的醫術是有目共睹的。

可當真是如此麽?

宋楚靈故作不安的眸光裏,實則盡探究,而她在賀白的眸光中,卻看到了一些不該有的複雜情緒。

又過片刻,賀白終是将手收回,眼神也慢慢移開,他溫道:“你這兩日可曾染過風寒?”

宋楚靈點頭道:“奴婢昨日落過水,到了夜裏便不太舒服了……”

賀白沒有讓她将話說完,直接就打斷道:“你喉嚨可有不适?”

宋楚靈怔了一下,道:“有點幹澀,有時候總想咳嗽。”

賀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對一旁記錄的宮人道:“将這茶水換成薄荷葉。”

宮人擱下筆,便提着桌上的茶壺掀簾出去了。

屋內一時只剩他們二人。

照理來說,應當要等那宮人回來,賀白再去詢問病情,可他好像并不在意這些規矩,直接就道:“你是因染了風寒,夜間高熱後,進了大補之藥,雖風寒已驅,高熱也散,但因氣血受阻,喉嚨才會引發不适。”

說着,他看了一眼宋楚靈,繼續道:“日後那種藥,若給你服用,藥量許減半。”

宋楚靈不由心中嘆服,賀白的醫術果真高明,她基本上什麽也沒與賀白交代,可賀白卻好似知道了一切。

當他說完,簾子一動,那宮人提着一壺薄荷水回來了。

宋楚靈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飲下。

她今日本就喉嚨不适,再加上方才與連修說了許久的話,更加幹澀刺癢,此時喝下一杯清涼的薄荷水,喉嚨頓覺舒爽無比。

宮人坐好後重新提筆,便聽賀白說道:“你身子底不錯,風寒來得快,散得也快,但到底也是染了病的,不能指望一兩日就能好全,待會兒去禦藥房領些薄荷葉,會去用冷水沖泡,飲用幾日便可。”

宋楚靈很是感激的沖賀白笑了一下,可随後想到什麽,又有些擔憂地問道:“那奴婢不用吃藥麽?”

賀白搖頭道:“不必,是藥三分毒,多飲水便是。”

宮人落筆速飛快,卻是幾乎一字不差全部記錄在冊,當宋楚靈感謝之後,起身離開時,賀白卻忽然将她叫住。

宋楚靈腳下一頓,掀簾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回頭看向賀白。

短暫相視一瞬,賀白站起身來,他緩緩走到宋楚靈身側,擡起簾子,朝她輕道:“我來,我會幫你。”

宋楚靈自然沒忘行禮感激。

回寧壽宮的路上,宋楚靈手提一包薄荷葉,一雙細眉微微蹙起,她總覺得賀白哪裏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有什麽問題。

不過倒是真如賀白所說,她風寒雖好,病症卻還在,想了一路沒想明白,卻是将頭想得愈發痛了。

到了寧壽宮,宋楚靈先是回了躺屋子,她揉了好半天腦袋,又泡了一壺薄荷葉,剛喝下兩口,就聽屋外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緊接着,又是宮人叩門喚她的聲音,“楚靈、楚靈?”

宋楚靈擱下杯子,快走兩步将門打開,原以為是出了什麽要緊事,看到宮人紅光滿面的笑着,便暗暗松了口氣,詢問後才得知,原是皇後因昨日她救下欣美人之事,給她發了賞賜。

“你可真有福氣,要知道今日可是皇後娘娘身邊最得臉的趙嬷嬷來給你發賞的,你一會兒見了可記得要恭敬些!”

宋楚靈當即也露出笑容,又驚又喜地随着宮人一道往安壽殿外走去,等出了殿,便看到有位嬷嬷帶着兩個宮女,在一處石板路上候着,見她露面,三人便都含笑着沖她颔首示意。

宋楚靈小心翼翼走上前去,那嬷嬷還未說明來意,便見她直接恭敬地朝三人行一了個跪拜禮。

旁邊一宮女忍不住被她這副模樣逗得彎了唇角。

為首的嬷嬷便是趙嬷嬷,她上前将宋楚靈虛扶起來,語氣和緩地道:“我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嬷嬷,你喚我趙嬷嬷便是,昨日桂嬷嬷回去将你跳入水中救下欣美人之事,說予了皇後娘娘,娘娘向來賞罰分明。”

說至此,她微微頓了一下,用着不重不輕的力道,才宋楚靈小臂上拍了兩下。随後繼續含笑道:“娘娘說了,你護主有功,所以今日便給了你賞賜,你可要好生收着。”

宋楚靈聽出這段話是隐含深意的,但她依舊做出一副懵怔的樣子,甚至是有些受寵若驚,她只是朝宮女手中拿的木盒望了一眼,便匆忙将眸子垂下,憨聲憨氣道:“奴婢謝皇後娘娘恩典,只是……奴婢身為宮中婢子,救護主子是應當的……”

趙嬷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沒将她臉上任何一個神情漏掉,在看見宋楚靈說這段話時,神情中未見半分虛假,整張臉都是極盡的真誠,甚至還能從她神情上看出幾分受之有愧的意味,趙嬷嬷也不由微擡了眉梢,眸底又深了幾分。

只是她沒有再說什麽,讓那兩宮女将東西交給宋楚靈後,便帶着人離開了。

待趙嬷嬷回了坤寧宮,皇後正準備午膳,她一面淨手,一面問道:“可見到人了?”

其實昨日皇後便見到了宋楚靈,卻是因為隔得遠,只能看個模樣,那桂嬷嬷回來後,将宋楚靈一陣誇獎,趙嬷嬷卻是有幾分不信,想要再去探探她為人到底如何,便借着欣美人之事,親自跑了一趟寧壽宮。

趙嬷嬷上前俯身道:“人是瞧見了,模樣中正,也懂規矩,就是……”

皇後擦淨手,來到玫瑰椅上坐下,見她猶猶豫豫,便望了她一眼,道:“但說便是。”

趙嬷嬷應了一聲,這才道:“老奴覺得她要麽是精明到極點,要麽就當真是有些蠢笨。”

“為何這樣覺得?”皇後問完,朝屋內之人揮了揮手,一時間便只剩她與趙嬷嬷二人。

趙嬷嬷一邊從旁布菜,一邊說起今日與宋楚靈見面後,她所有的反應與說得那些話,全部轉述了一遍。

不過每次在趙嬷嬷開口說話時,會刻意将臉頰扭去一旁,不會直對着桌面去說。

待轉述完,她才細細地分析道:“那丫頭面相看着極為老實,說起話來也不似個精明的,得賞賜時,甚至連眼皮都不敢擡一下,這樣的性子,皇城中老奴可是從未見過,便是當真有,怕也做不到王爺身邊去。”

皇後将口中飯菜慢慢嚼咽後,呷了口茶,這才緩緩道:“佛家講究萬事皆緣,興許是她當真與研兒有緣。”

趙嬷嬷似有些不敢茍同,她沒有反駁,只是微微撇了下唇角,道:“娘娘心善。”

此刻寧壽宮中,宋楚靈已經回到房裏,将賞賜全部都收進櫃中,今日賞下的東西,大多都是發簪首飾,若她當真在宮裏是個小主,戴這些東西倒不違和,可她便是再在晉王面前長臉,也只是個宮女,這些東西于她而言太過招搖。

她只留一串檀珠,戴在手腕上。

估摸要到李研午膳的時辰,宋楚靈也不敢再耽擱時間,拿着晉王的令牌便趕去了正殿。

李研正在淨手,擡眼看見宋楚靈,便詢問她身子的情況。

宋楚靈上前屈了屈腿,先是将令牌交于劉貴,這才來到李研身側,回話道:“王爺不必憂心,奴婢無妨的。”

李研卻是沒有被這樣一句話就給打發了,他一面端起銀耳百合粥,一面道:“說具體些。”

宋楚靈只好在旁将賀白說得那些道了出來,當然是将她夜裏服過藥的那一部分省去了,但說到這些時,她眉心不經意間蹙了一下。

只是極為細小的一個反應,索性屋中沒有人覺察到,她暗暗松了口氣,學着賀白那般,繼續道:“賀院判都誇奴婢身底好,那風寒來得快,去得更快,昨日睡一覺起來,便好啦,就是病症還需再養幾日,連藥都沒給奴婢開。”

說至此,宋楚靈恍然大悟。

賀白是故意将那宮人支開的。

因為他接下來說得那兩段話,不能被記錄在冊,就如現在的宋楚靈,不會将她夜裏高熱後,李硯給她喂下那幾粒藥的事情告訴李研一樣。

那是什麽藥,宋楚靈也不清楚,可既然藥效那般強烈,且連賀白都只是用“大補之藥”來形容它,并沒有将名諱說出,便證明那藥不該是宋楚靈輕易可以得到的東西,所以,賀白是在幫她隐瞞。

賀白為何要這樣做?

宋楚靈一邊面色如常幫李研布菜,一面在心中反複琢磨。

師父曾說,太醫院那些太醫們,是不能小觑的,他們醫術未必了得,卻是深谙明哲保身之法,那照此來看,賀白裝作什麽也看不出來,也不必支開宮人,只将最後那番記錄在冊的話道出,豈不是最為穩妥之舉。

宋楚靈看到桌邊那道冬瓜蝦仁,便夾起一片冬瓜布在李研盤中,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布這道菜了。

因為冬瓜潤肺解毒,對咳疾有所幫助,她關心李研的身體,便會幫他多布幾次。

思及此,宋楚靈不由深深吸氣。

賀白亦是如此,他沒有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支開宮人與宋楚靈特意交代那藥的用量,是因為他害怕她下次又将那藥服用過量,所以,他這樣做的根本,是因為他在關心她。

宋楚靈再度感到驚訝。

賀白對她的關心,尚可說是醫者父母心,可他替她瞞下,也能說是為了不沾惹是非,可最後他将她叫住,主動上前幫她掀開簾子,這又是寓意何為?

我來,我會幫你。這是賀白的原話。

可正常人幫忙時,不是應該說,“我來幫你,”又或者“我幫你麽?”

為何賀白口中卻是“我會幫你。”

“我會幫你。”

我會……幫你……

宋楚靈驀地一怔,漆黑的瞳仁隐隐顫了一下。

這一切不是巧合,也不是所謂的醫者父母,更不是明哲保身。

賀白是在明晃晃的暗示她,他會幫她隐瞞,他也在關心她,他更會幫助她。

這個念頭生出的瞬間,宋楚靈頓覺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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