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五日後的一個下午, 宋楚靈來到書房,如往常一樣坐在李研腿邊,陪他喝藥。

宋楚靈眼神有些躲閃, 一雙小手縮在袖子裏, 李研頗覺奇怪,将藥喝完放到桌上, 垂眸去看她的手,在那袖口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條淺藍的穗子。

李研猜出她為何局促了, 卻是裝作不知的樣子, 溫道:“怎麽了?”

宋楚靈垂着腦袋, 沒敢看他, 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奴婢給王爺的香囊繡、繡好了……”

李研含笑着将手伸至她面前。

宋楚靈一副躲不過,幹脆豁出去的架勢,直接将攥在袖中許久的香囊放在李研手上, 随後, 便将腦袋垂得更低。

宋楚靈給他的香囊繡得樣式極為簡單, 比起連修那精致複雜的一雙珍珠鳥,李研的秀囊上只在當中繡了幾團金線勾勒的祥雲, 與其說是金絲祥雲,倒不如說是金線大餅……

李研看到的時候, 也微愣了一瞬, 不過很快, 他唇角浮出一絲笑意, 如此看來, 連修身上那香囊與她應當是毫無幹系了。

他溫笑道:“很有趣,幫我系上吧。”

李研今日一席白衣, 腰上是月白色鞶革,上面什麽也沒有佩戴,宋楚靈将他薄衫撩開,原本是想系在腰側的,畢竟那裏不算惹眼,可李研卻是直接指了個位置,與那日連修佩戴香囊的地方幾乎一致。

宋楚靈只得硬着頭皮将那香囊系了最顯眼的地方。

用過茶點後,兩人來到前廳,今日是李硯交功課的日子。

矮案幾後,李硯盤膝而坐,他面前擱着兩本冊子,皆是他抄錄的文章。

宋楚靈來到他身旁,彎身去拿冊子時,李硯裝作正好伸手要去拿冊子旁隔着的糕點。

就在宋楚靈身影擋住李研的視線的同時,李硯手指飛快地在宋楚靈掌心上撓了一下,随後很自然地捏起一塊糕點,迎着宋楚靈冷冷瞪來的眸光,含笑在那糕點上咬下一口。

宋楚靈将冊子拿到李研面前,李研将冊子打開,剛掃一眼眉心就蹙了起來,“你糊弄太傅便也算了,竟連我也要糊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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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硯“唔”了一聲,将半塊糕點丢回盤中,拿出帕子擦拭着手上的糕點,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辛祥寫得不像麽?”

辛祥是李硯的近侍,年歲與他差不多大,此刻就在門外候着,他隐約聽見廳內傳來李硯念他名字的聲音,不由打了個寒顫。

李研将書冊合上,丢到案幾上,嘆道:“所以你自己都沒有看過,便直接将東西拿來糊弄我了?”

宋楚靈彎身将冊子收好,又給拿了回去,她怕李硯又做小動作,這一次她刻意側過身,盡可能不去遮擋李研的視線。

可便是如此,也讓李硯逮到機會,又在她小臂的位置,隔着衣袖撓了一下。

宋楚靈神情未變,她等退回到李研身側,才又狠狠剜了李硯一眼。

她見李研茶盞空了,就跪坐在一旁,乖巧地幫他倒茶。

李硯将冊子打開,看了兩行後,也忍不住笑了,道:“大哥莫要生氣,我回去便将辛祥好好懲治一頓。”

“你懲治他做何?自己不努力,還要怪旁人?”若面前之人不是李硯,他恐怕早就扭頭走人了,也只有李硯,才能讓他多少存了幾分耐性。

李硯則一臉無奈道:“大哥有所不知,我就不是那習文的料,我便是将那書案練穿了,也不及大哥的字跡啊!”

“哪裏有人天生就能寫得一手好字,你以為我就不用練麽?”李研說着,忽然望了眼腿邊的宋楚靈道,“楚靈原本不識字,從上月才開始練起,她的字可都要比你能看了。”

不識字?李硯忽而劍眉挑起,似笑非笑看了宋楚靈一眼,意味深長道:“真沒想到,大哥的近婢竟然不識字,那如此想來,她定有過人之處啊……”

李研不太喜歡聽到旁人談論宋楚靈,他敷衍地“嗯”了一聲,正打算将話題重新放到習字上,喉嚨裏卻忽然一陣幹癢,他忍不住開始咳嗽。

一旁的宋楚靈連忙起身,站在他身側小心地幫他摩挲着後背順氣,待他緩過勁兒來,不必開口吩咐,手邊已經有溫茶遞上。

李硯沒有說話,漆黑的眼眸注視着上首的一切,他看到宋楚靈方才緊張擔憂的模樣,也看到她在他面前的溫柔小意,更是看到李研接過溫茶後,與她溫柔對視的目光,以及在他喝将茶水喝完後,對她極其溫柔地安撫道:“無妨的,不用緊張。”

李硯拿起茶盞,垂眸飲下時,眸光變得極為陰沉,當他重新将茶盞擱回案幾上時,又是那副散漫模樣。

“怪不得呢,原這楚靈這般貼己,我身旁可就沒有這樣的宮人,當真是羨慕大哥。”

李硯說着,舌尖從下唇輕輕掠過的同時,眸光也慢慢望向宋楚靈。

李研沒有看到這一幕,也知李硯性子一貫如此,縱是不想同他計較,心裏也多少生出幾分不快。

“先下去吧,在書房等我。”李研将宋楚靈揮退。

一時廳中便只剩下兄弟二人。

李硯呷了口茶,将手撐在身後,懶懶散散地開口道:“我看你那樣喜愛那宮婢,幹脆就了了母後一樁心事,将她收成通房或者擡個侍妾……”

“管好你自己便是,不必為我的事上心。”李研将手中杯盞,不重不輕地壓在桌面上。

李硯依舊秉承着刨根問底的習慣,帶着幾分笑意,繼續試探道:“大哥不回答我,那便是沒有這個念頭了?”

李研眸光微沉,唇角那慣有的溫笑也淡了幾分,這次他沒有說話,只是望着眼前那杯盞,微微怔神。

門外有一位寧壽宮前院的宮人,在看到宋楚靈退出來後,便迎上去道:“楚靈姑娘,內侍省來人了,就在前院侯着呢。”

宋楚靈朝他颔首,“有勞公公了,想必是我之前詢問關于行宮避暑的事宜。”

索性今日李硯來了,一時半會李研應當沒空管她,宋楚靈便沒有回書房,跟着那宮人去了前院。

說來也巧,這個時辰同五日前連修來尋她時幾乎一致,日光也是那樣耀眼,兩人再次來到那棵老槐樹後,只是這一次,趙睿不敢再分心,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廊口的方向。

連修将一本冊子遞到宋楚靈面前,這冊子上記錄的都是關于行宮的事宜,便是一會兒有人尋來,他們也不必慌張。

宋楚靈接過冊子,連修的手臂正要落下,卻被她倏地一下拉住。

他骨節分明的手十分修長,一如既往地幹淨白皙,在與宋楚靈手心相觸時,連修喉結不經意間滾動了一下。

宋楚靈将他手掌拉到面前,在他手背上輕輕嗅了嗅,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是海棠花的味道。”

他方才在過來前,用了她做的香胰子。

宋楚靈将他手松開,垂眸去看那書冊。

她神色十分自然,仿佛方才只是一個極其尋常的行為,根本不會令她去想那麽多,可站在她對面的連修,卻截然相反,他手背肌膚在觸碰到宋楚靈溫熱鼻息的那一刻起,耳垂便如同火燒,灼熱得像是要滴血一般,心髒也跟着驀地一頓。

她在看書冊,他在看她。

許久後,宋楚靈終于覺出不大對勁,她微微擡起眼眸,朝連修看去。

“那日他可為難你了?”連修輕道。

宋楚靈彎唇道:“沒事的,我能應付過來。”

連修似乎還有話要說,他唇瓣輕輕動了兩下,卻是沒有說出口,他知道如今兩人見面不易,不該在這個時候說旁的,于是神色略微變了變,終于與宋楚靈說起正事。

李硯生母王氏,是當今皇上還在秦王府時收入房中的,據說前身是揚州瘦馬,随江南富商來到上京,那富商想攀附權貴,當時正逢永州水患,先帝令秦王負責籌款一事,也不知通過何人,秦王便與那富商搭上了線,于是王氏順利成章就成了秦王的人。

對于一個瘦馬出身的女子,能入秦王府做侍妾,便是一步登天了。可她這樣的出身注定會被府中其他婦人排擠。便是她入府的第二年就誕下了兒郎,在秦王登基之後,也只是給了她一個美人的位份。

在一衆王府女眷中,她的位份最低,就連當時還無所出的齊氏,都能得一個婕妤的封位。

入宮後王美人住在景陽宮,主位為玉嫔。王美人雖然容貌豔麗,站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可她卻是個不争不搶的乖順性子,一連數年都未曾承寵。

宋楚靈可以想象到,宮裏人向來拜高踩低,王美人在景陽宮的那兩年,約摸過得不會好。

“據太醫院的記錄上來看,王美人自從生完孩子之後,便落了腰疾的毛病,有時候疼的夜裏無法入睡。”李研說着,從袖中拿出一張不足巴掌大的紙,放在書冊上,“這是當時王美人每日服用的藥方。”

枸杞,核桃仁,牛膝,番木鼈……

又是番木鼈。

宋楚靈記得曾聽膳房裏溫藥的宮人說過,番木鼈乃西域貢藥,極為珍貴,整個後宮中,也只有當年的宸妃,與晉王才能有資格服用此藥。

宋楚靈眸光一頓,生出幾分晦暗。

一個不受寵的王美人,怎會日日都能服用到番木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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