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如果王美人只是偶然服用一次, 宋楚靈都不會這般懷疑,偏這藥方是王美人入宮之後,一旦腰疾複發, 便會日日服用的方子。

她指着番木鼈這三字, 道:“這味藥,尋常的身份應當抓不到。”

連修原本對藥理并不熟悉, 對這個藥方也看不出有什麽異樣,可這兩日他暗中深查時,讓他查出了一些端倪來, 他低聲道:“據說是當初是在某日的宮宴上, 皇後見王美人氣色極差, 得知是腰疾的緣故, 當衆下旨,讓太醫院将王美人好生醫治。”

有了皇後的旨意,太醫院開起藥方來便少了位份的顧忌, 的确, 在這道藥方中, 除了番木鼈以外,還有合歡皮、靈芝等同樣名貴的草藥。

宋楚靈也沒有打算在連修面前隐瞞, 她思忖了片刻,直接道:“宸妃當年是番木鼈服用過量致死的, 可我知道番木鼈想要将人當場毒死, 至少需要一錢以上的劑量, 而通常太醫院最多一副藥中, 只會開到一分的量。”

連修垂眸看去, 果然在王美人的這張藥方上,番木鼈的重量确為一分。

“宸妃死前, 喝了十日的藥,便是将那十日藥方裏的番木鼈全部挑出來攢下,也不足以讓她當場斃命。”宋楚靈早在幾月前,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當她親口與人說出來時,心髒依舊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那樣難受。

她緩緩合眼,用力吸了口氣,可就在下一瞬,一個略顯僵硬的臂彎将她攬入懷中。

聞到那股淡淡的海棠花香,她微顫的睫羽瞬間染了幾分濕意,她沒有抗拒,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靠在他懷中。

連修也是如此,什麽也沒說,應當說,他覺得任何語言都無法真正的安撫到她,他能做的,或是他能想到的,便只有如此。

也不知過去多久,他身上的氣息從清冷到溫暖,衣衫內的心跳從沉緩到倉皇,可唯有他的動作,依舊那麽小心翼翼,像是抱着某樣易碎的稀世珍寶。

當宋楚靈從他懷中起身時,他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濕,便是表面上神情依舊冷然,可那雙眉眼中,分明如同灌入了一汪溫泉,在看向宋楚靈時,令宋楚靈都有些出乎意料。

恍惚間宋楚靈移開了目光,她長出一口氣,重新将那冊子打開,“王美人是染何病去世的?”

連修微微清了下嗓子,回道:“據記載,王美人去世前有很長一段時間,茶飯不思,夜不能寐,還時常胡言亂語,太醫診斷,除了身上原本的腰疾以外,王美人後來的諸多症狀乃是憂思成疾,心病所致……”

那時的王美人異常消瘦,整個人如同樹上秋葉,好似随時都會被風吹落,到了最後那兩日,她幾乎任何水米都無法入口,便是有宮人強行給她灌下,她也會不由自主嘔吐出來。

與其說王美人最後是因病去世的,倒不如說是她将自己活活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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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靈聽完後,眉眼中的思慮更甚,那雙細眉也蹙得愈深。

王美人性子淡漠,不争不搶,膝下又孕有一子,她不該如此憂思才是……

片刻後,宋楚靈忽又開口問道:“當時最後負責王美人的太醫是哪一位?”

連修道:“正是如今的太醫院院使,賀章。”

十多年前的賀章已是太醫院院判,按照王美人的身份,一開始負責她的太醫,是太醫院的王姓禦醫,後來因皇後親自下令的緣故,王美人的病便由賀章全權負責。

“賀章……”宋楚靈杏眼微眯,“那當初負責抓藥的宮人,以及王美人的近身女婢,後來如何了?”

連修道:“近身的奴婢在王美人死後,因看護不周,被送去了浣衣局,不久後因病過世,而禦藥房負責抓藥的宮人,因被查出私自倒賣宮中藥品一事,同年被處死。”

連修做事便是如此讓人安心,原本宋楚靈以為這一點他可能不會深查,沒想到他事無巨細,将禦藥房的人也沒有落下。

宋楚靈忽有想起了宸妃,當年宸妃身邊的近婢,是她入宮前就一直伺候在身邊的丫鬟,宋楚靈兒時也見過她,只是模樣多少有些淡忘了。

據說當年宸妃服毒自盡後,身邊的近婢因念主心切,當場追随而去了。

再度想起這些,宋楚靈表面鎮定,內心卻依然還會翻湧,她長出一口氣,帶着幾分譏諷地扯了下唇角,“王美人憂思過度,心病所致,卻要懲處她的婢女,而那抓藥的宮人偏也是在她病逝後出了事,未免太巧。”

宋楚靈不信巧合。

一時間再次陷入一陣極長的沉默。

太陽被一團陰雲遮住,院中忽起一陣涼風,帶着些許迷人眼眸的沙塵,連修上前側身,将這股風擋在身後。

“我知道了。”

宋楚靈忽然擡眼,一把拉住就在她身側的連修,那雙沉思許久後的眼睛,燦若星辰。

“賀章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說,也不敢說,因為是皇後下的旨,在皇後與王美人之間,賀章只能将一切過錯推在王美人自己的身上。”

連修也随即蹙眉,“你的意思是,王美人的死是皇後所為?”

宋楚靈道:“王美人起初只有腰疾,疼得受不了時才會夜不能寐,但自從皇後下令讓賀章去醫治王美人後,她的病情不減反重,且到了最後,以至精神錯亂。”

說着,宋楚靈又垂眸看了那藥方一眼,“中毒分慢性與致死,宸妃當年一次性服用過多,才會當即斃命的,而王美人則是因這番木鼈而起的慢性中毒。”

一分的兩可以治病,兩分或是三分,不會致死,卻能将毒性慢慢滲入人體內,最終發病而亡。

宋楚靈記得醫書上講過,長期過量服用番木鼈,可致人精神失常,呼吸不暢,吞咽困難等,這些與連修方才說的那些症狀基本都能對應上。

她道:“王美人不是不想吃東西,而是她因為中了番木鼈的毒,無法下咽。”

宋楚靈分析的不無道理,可凡是都要有動機,連修不由問道:“那你覺得皇後為什麽要這樣做?”

宋楚靈擡眼看向他,手上的力道下意識重了幾分,“李硯。”

皇後乃是高門大戶的嫡女,她自幼身份尊貴,自是不會将一個瘦馬出身的女子放在眼裏,可當她生下一位體弱多病的皇子時,那低微的女子卻生了一個健康的兒郎。

據說當時李硯出生的前幾日,上京一直陰雨不斷,就在王氏臨盆之際,陰雨驟然停歇,随着李硯一陣哭聲落地,秦王府的上空出現了一道彩光。

衆人皆道這是命格福旺的征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當時的秦王才會直接給自己這第四位兒子,取名李硯,與那位自幼便體弱多病的嫡長子李研,同音不同調。

據說如此,可以将李硯的福氣過到李研身上。

如果單單只是體弱多病,也許年輕的秦王并不會如此做,可就在李硯出生的半年前,四歲的李研因一場高熱,引發小腿殘患,這讓當時人前萬般端莊的親王妃日日以淚洗面。

宋楚靈私下裏聽說,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向來不信鬼神的秦王妃,私底下尋了不少偏方,總有人看到那坊間的道士法師,出入秦王府。

再然後,她便開始吃齋念佛,所謂的一心向善。

想到傳聞中的種種,連修不由道:“你是說,皇後想将李硯養到膝下,所以才會對王美人出手?”

宋楚靈不知想到了什麽,她眸光微沉,聲音也帶了幾分沙啞道:“我不是她,我不知道她到底會如何想,可當一個母親看着自己的兒子身殘無法醫治,而旁人的孩子正在茁壯成長時,她會不會妒忌,或是怨怼,又或是恨天不公……且,她貴為皇後,免不了還要為儲君之位去做打算……”

當時皇上膝下只有四個皇子,皇後所生李研,娴貴妃所生李砌和李碣,王美人所出李硯。

皇後與娴貴妃這不知會不會因儲位而心生龃龉,但說到底兩人同族,不管最終的儲君之位是李研或是李砌李碣,他們的母族勢力都不會受到影響,可若是落到李硯頭上,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畢竟李硯出生那日,可是天将福象的。

這般想來,似乎皇後想要暗害王美人的行為,就愈發順理成章了。

也不知為何,在連修聽完了宋楚靈的分析後,他心中也莫名生出一種悵然。

宋楚靈也是如此。

她望了眼天色,不敢再耽擱時間,她握住連修的手慢慢松開,就當她手開始落下時,眼眸忽然一顫,那只小手瞬間又握了回去,且這一次,明顯力道更重。

這下意識的反應,讓連修心中也随之一緊,“怎麽了?”

宋楚靈眉心緊蹙,緩緩搖頭道:“不對……”

連修道:“哪裏不對?”

宋楚靈神情怔然,似是沒有聽到般自語着:“他知道,他應當是知道的……”

連修不明所以,但是見她面色不對,擡手就将她冰涼的小手緊緊握在掌中。

他沒有在繼續追問,只是用掌心的溫度在告訴她,他在她身旁,不必憂心。

宋楚靈終于回過神來,她擡眸看向連修,眸中的訝然依舊未散,“你可還記得,年初我去藏書閣那次,三樓的禁地可在那幾日裏入過什麽書冊?”

藏書閣不管是禁書,還是尋常書冊,都會在內侍省的看管下收錄,禁書雖然不能翻看,但是大致的類型,還是知道的。

連修回憶道:“似是與瓦剌有關的書籍……”

宋楚靈先是微怔,而後輕笑,“我恐怕要重新衡量李硯的價值了。”

她說完眸光垂下,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總是這樣好看,幹淨又修長,骨節分明,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見。

“李硯可能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複雜,待我這幾日驗證過後,再同你說,可以麽?”宋楚靈擡眼看向他道。

連修垂眸回望着她,唇角少見的浮出了淡淡的弧度,他輕輕“嗯”了一聲。

“咳咳。”不遠處趙睿忽然清了清嗓。

知道有人要來,連修松開手的同時,臉色又如平日般冷漠,宋楚靈也是如此,她露出一個人畜無害般的笑容,側身先從樹後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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