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宋楚靈趕回書房時, 李研正在看書,他坐在書案後,手中拿着一本關于園林建造的書冊, 他知道宋楚靈進來, 卻是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他天生氣質便是如此溫潤,五官的線條又是極為柔和的那種俊美, 便是如現在這樣不茍言笑,也很難讓人意識到,他內心真正的情緒。
除了與他十分相熟的人, 才知道此刻的李研, 心情極為不悅。
劉貴站在李研身側, 使勁兒在朝宋楚靈打眼色, 宋楚靈一進屋便看見了,兩人也算共事了好幾個月,宋楚靈多少也應該能從劉貴的神色上看出些門道來。
她朝劉貴點點頭, 示意她已經知道李研心情不好了, 可知道是一回事, 該用什麽法子讨好又是另一回事。
宋楚靈吸了口氣,輕手輕腳來到李研身側, 見那茶盞裏的水已經下去大半,便提壺又替李研滿了一盞。
平時若宋楚靈幫李研倒茶, 他便是不渴, 也會象征性拿起茶盞抿上一口, 而此刻李研根本沒有動, 視線一直不離書冊, 就好像他看入迷了,對周遭一切都渾然不覺。
然只有李研自己最為清楚, 他根本沒有看進去,從他進書房到現在,滿腦子裏都是身旁的這個人,而這個人在回來以後,什麽也沒說,就只是幫她蓄了些茶水,便往他身側一站,用那小手不住地揉搓衣角,好似一點都沒意識到,他在等她,等她主動來與他解釋。
屋內一時太過安靜,靜得劉貴的心突突直跳,到底是上了年紀,他不想陪着兩人一道受這個罪,幹脆上前一步,彎身對李研道:“王爺,老奴去看看晚膳備得如何了。”
平日這樣的事,用不到劉貴操心,他此時忽然提及,很明顯給自己找了個脫身借口。
李研沒有說話,這便是默認他可以退下。
等劉貴退出書房,屋內便知剩他們二人。
又是一陣靜默,李研終是不打算在和身旁之人耗下去,他将書冊合上,接過茶盞輕抿一口,目光落在那雙還在揉衣角的小手上,“方才去何處了?”
李研是在明知故問,當他回到書房沒有看見宋楚靈時,便已經詢問了宮人,但是他還是想聽宋楚靈是如何說的,會不會存了刻意隐瞞他的心思。
“回王爺,是因為行宮的事,上次奴婢不是問了好多行宮的事宜麽,內侍省便給奴婢送來一本關于行宮的書冊。”宋楚靈如實回答,卻是沒有提到連修。
對于這一點,可以說是因為連修于她和旁的宮人沒有區別,所以沒有特意說出來,也可以說,她是故意想淡化連修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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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研想至此,眉心輕輕蹙起,又問道:“拿一本書冊,需要這般久麽?”
宋楚靈有些着急地解釋道:“奴婢識字不多,見那書冊上畫的宮殿匾額有好些看不懂,索性就直接當面詢問起來……問得多了,一時就誤了時辰……”
這個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李研依舊心頭不快,“為何不回來詢問我?”
宋楚靈面露難色,“王爺……奴婢就是知道了那些字,也不知道那些宮殿裏住的都是何人,有哪些規矩,又有哪些避諱,還有、還有……”
她聲音越說越小,最後便沒了聲音。
其實她便是不再往下說,李研也全然明了。
他能告訴宋楚靈的,只是那些字代表什麽意思,可內侍省的人,能告訴她的便不止于此。
說到底,他是王爺,而她只是奴婢,他們所思所想不能同路。
宋楚靈故意裝作害怕李研生氣的模樣,直接上前蹲在他膝邊,那雙杏眼含着一層薄薄的水霧,就這樣自下而上地擡眼望着他道:“奴婢是聽行宮不如皇城大,貴人主子們的宮殿又都比較近,怕、怕自己哪裏沒做好,不慎又……”
她垂眸哽咽了一下,再擡眼時,便是搖着腦袋像李研保證,“王爺不要生奴婢的氣了,奴婢下次不會這樣了。”
望着小姑娘楚楚可憐的模樣,李研心裏早已不氣,想到的只是她之前在鐘粹宮時受到的委屈。
如果她不是奴婢,那次她興許就不會挨罰,他要帶她去行宮,她也不會滿腦子裝的只是伺候他的事,更不會一提到別的主子,就如此戰戰兢兢……
李研莫名覺得心頭上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
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後望着宋楚靈的那雙眉眼,更加溫軟,“我沒有怪責你,也不是因你生氣,是……”
是他動了許久的那個念頭,随着時間的推移,沒有半分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宋楚靈沒有追問他到底是因為什麽,只是聽到他沒有生氣,便微微松了口氣,那氣息輕柔地落在李研的手背上,他的肌膚又白又薄,手背上青筋十分明顯,然就在方才那一瞬間裏,那青筋肉眼可見的在跳動。
今年的暑氣來得果真比往年早了許多,還未徹底入夏,那日光便将地磚烤得似要冒煙。
皇上在打算提前去行宮避暑時,得知內侍省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就緒,甚為滿意,整個內侍省都得了賞賜。
李硯則從那次老槐樹後,一直未曾私下裏來尋過她,甚至連寧壽宮都未曾露面,有一次李研在教她練字時,還不由念叨起了李硯,說他過了教功課的時間,還遲遲不來,想必又是不知去哪裏混日子去了。
其實從某一方面講,宋楚靈挺佩服李硯的,他在僞裝自己的能力上,甚至比她還要厲害。
她再怎麽說,也只是個宮婢,不會有那麽多雙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然李硯卻是不同,便是他生母再不受寵,如今的他也已經過在了皇後名下,是大魏皇室宗譜上的嫡子,抛開晉王不談,李砌與李碣怎會不派人将他死死盯住。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能夠在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且表面還是人人眼中玩世不恭的四皇子。
師父曾與她說過,慧人與之合謀,笨人與之交心。
這當中所說的慧人,便是李硯這樣的人,他心思缜密,城府極深,不該讓這樣的人成為對手,而應當想盡辦法與之合謀,卻不能交心,為了防止日後他心中生變。
至于笨人交心,倒不是說真尋個傻子和他什麽都交底,而意指與那沒有心機的人,讓他們感受到你的坦誠與寬待,日後才能為你所用。
遲遲未等到李硯來尋,宋楚靈也并不着急,依照她識人的能力來看,李硯不會将她就此放過,他們之間日後還有的糾纏,只是她需要調整方法。
明日便是離開皇城前往行宮的日子,她一早就回了房中,将所帶的行禮又細細盤查了一番,确定沒有遺漏,這才準備洗漱睡下。
夜裏發悶,窗戶基本都是敞開的,只拉着一層避蚊蟲的薄紗,在夜風中輕輕擺動。
一到天熱時,宋楚靈幾乎每日都要擦身,她從水房提來兩桶熱水,額上已是出了一層熱汗,她來到窗後,伸手去拉窗子的時,忽然一只溫熱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
緊接着,那手的主人便出現在了她面前。
許久未見,李硯一身墨色長衫,立于月色之下,他望了她片刻,才将她手腕松開,随後翻身而入,眸光一下就看到了地上的那兩桶水,還有擺放好的香胰子與長巾。
他朝桌旁走去,唇角的笑帶着幾分嘲諷,“看來我到的不是時候。”
他語氣不善,神情中隐含怒意。
宋楚靈暫時沒有理會,她先是将窗子拉上,轉身去将那兩桶水蓋好,這才走到桌旁坐下。
李硯很自覺的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面喝着,一面看向宋楚靈,“你可知這二十多日,我去了何處?”
宋楚靈淡道:“不知。”
李硯沒有着急開口,他眸光寒冷地望着她,直接朝桌上丢來一個綏帶結。
這綏帶結原本應當是紅色的,可因為佩戴的時間太久,色澤已經黯淡無光,乍一看還以為是木褐色,那綏帶結下方的流蘇,也變得參差不齊,有好幾處已經磨損到絲線發毛的地步。
宋楚靈正在給自己倒水,眸光掃到這條綏帶結時,她神色沒有半分慌亂,平靜到壺中的水穩穩流入杯中,沒有灑出一滴。
“不覺得眼熟麽?”李硯挑眉問她。
宋楚靈喝了口水,面色如常道:“眼熟啊,這不是我娘親的麽?”
她口中的娘親,不是之前與李硯扯謊時,随口胡謅的榮林郁的外室,而是她入宮的名冊上登錄的,那遠在江南潭州,盛江村的母親。
“殿下總不至于,親自去了趟盛江村吧?”宋楚靈忽而朝他一笑。
明明只是随意的這麽一笑,卻是在橙光的跳動下,顯得格外明亮,明亮到連李硯眸底的那片黯然,都在一點一點慢慢照亮。
“榮家能在上京紮根,将生意做得如此紅火,在洛川當地可謂是無人不知榮家的大名,你猜怎麽了?”李硯說着,直接拿起宋楚靈面前喝過的水杯,放在鼻尖下聞了聞,不由蹙眉,忽然換了話題道:“你換口脂了?”
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宋楚靈正在細心聽着,被他這樣忽然打斷,那臉上的笑容頓時散了幾分,她一面擡手要将水杯拿回來,一面與李硯解釋道:“那口脂裏的桂花,是去年秋日我存的,已經用完了,我新做的口脂裏,用的是梨花海棠。”
李硯擡手将她手臂握住,在杯口處又聞了幾下,随後幾乎是壓着她唇印的位置,将剩下的半杯水送入喉中。
他下巴微揚,露出一截好看的脖頸,上面那強而有力的喉結,随着吞咽,很有節奏的一下又一下的抽動着。
直至那半杯水全部飲盡,他才将水杯重新放在了宋楚靈面前,然那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似是忘了一般,沒有松開。
他本以為融了蜂蜜的桂花甚是好聞,卻沒想這梨花海棠,似也不差,甚至莫名的比上一次還要讓他喜歡。
他想要讓自己看起來陰鸷一些,卻不知為何,那目光落在宋楚靈臉上時,到底還是斂了寒意,尤其是口齒間還彌漫着那股令人着迷的清香,讓他莫名喉中又生出幾分幹澀,想要飲水。
感受到宋楚靈想要将手臂抽走,李硯卻是沒有松開的意思,反而将這手腕握得更緊,且還又朝自己身邊不容抗拒地拉了一把。
他勻了幾個呼吸,待那莫名生出的雜念散去,這才冷聲開口道:“榮林郁從未養過外室,更是沒有什麽私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