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早在數月前, 宋楚靈告訴他,她是榮林郁養在洛川的外室之女時,他便暗中派人去了洛川, 可不論怎麽調查, 都查不到半分有關榮林郁養過外室的線索。
便是榮林郁遮掩的再為嚴實,他給外室也得置辦宅院, 也需有人從旁照顧,何況當年外室生子,還需去請産婆。
洛川并不大, 那麽一個活人又帶着孩子, 若是當真存在過, 怎麽都會留下蛛絲馬跡, 可查了這麽久,他派的暗線什麽也沒有查到。
宋楚靈聽後卻是垂眸笑了:“所以殿下一無所獲,便親自去了盛江村?”
聽宋楚靈這般語氣, 好似并不相信, 李硯終于是将她手腕松開, 把自己的手掌攤開在她面前。
李硯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如他身影一樣修長, 且還寬厚有力,掌心上有一層厚繭, 其實細細想來, 李硯若當真不學無術, 整日只知享樂, 他的手合該如李研一般細嫩白皙才是, 怎會生出這樣的繭子。
只是尋常人約摸沒有機會将他的手看得這樣真切,應當說, 是李硯從未給過旁人這樣的機會。
李硯有時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怎麽了,為何對宋楚靈與旁人不同,也許是因為他總是莫名覺得,他們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
“看到了麽?”他問。
宋楚靈輕“嗯”一聲,臉上笑意頓時散去,她蹙眉深深吸氣。
因她看到李硯的這一雙手掌中,有的不止是繭子,還有幾處極為明顯的傷口,好似是被什麽東西磨破了一樣,似還在隐隐滲血。
“這些都是被缰繩磨破的痕跡。”李硯說着,将手收了回去。
原來他當真是親自跑了一趟。
從上京到潭州,想要來回控制在二十日以內,這一路上少說也要跑死五六匹馬,且還要不眠不休。
宋楚靈沒有想到,李硯可以做到這個地步,借着身旁閃動的燈火,她再次擡眼認真的看他。
她發現李硯眼下泛着烏青,面上的肌膚沒有什麽光澤,平日裏十分紅潤的雙唇,此刻也變得蒼白起來,只那腰板,不知是習慣還是在逞強,倒是挺得依舊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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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親自跑一趟?”宋楚靈收回眸光,一面問他,一面起身朝櫃子走去。
因為在她的認知裏,李硯沒有必要這樣做,差幾個聰明可靠的人去查便是,何故這樣折騰一番。
其實她沒有想錯,起初李硯是派親信去的,卻沒想到,親信去了潭州之後,查了數月給他的結論,竟然是宋楚靈的身份為真。
這個結論完全出乎了李硯的意料,他頭一次質疑手下之人的辦事能力,因為他認識的宋楚靈,絕對不會是那個村民口中,老實勤快的小丫頭。
李硯原本只是打算換人再去細查,可那日老槐樹後,她附耳說得那句話,讓他不知怎地,就生出了親自去查的念頭。
也許是他想向她證明些什麽,又或者他原本就是這樣的性子,凡是都要刨根問底,查個清楚明白才能安心。
宋楚靈從櫃中拿出一個藥瓶,放到桌上,轉而又拿了一個幹淨的木盆,蹲在水桶旁朝裏面舀起溫水,見李硯一直沒有回答,她便又問:“那你查出什麽了?”
李硯拿起桌上那條綏帶結,故意沉聲道:“查出你不是宋家的人,你所謂的娘親餘氏,也根本不認得你。”
他想用餘氏近身之物來詐她,卻沒想她一眼就能認出,不過既然認出這是餘氏的,便更能說明,他沒有騙她,他真的與餘氏見過面。
沒想宋楚靈卻是“噗嗤”一聲笑了,她蹲在那裏忍不住回頭望他,語氣裏帶着幾分嘲弄,“你如實說便是,詐我做什麽?”
李硯頓時愣住,整個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給狠狠的堵住了,呼吸都變得極不順暢,他也不知這是第幾次了,竟被一個小姑娘三兩句話就弄得這般狼狽。
他驀地收回神色,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你本事當真極大,讓整個盛江村都替你扯謊……”
李硯起初還不信,可當他拿着宋楚靈的畫像,幾乎問遍整個村子後,才信了手下的話。
但凡認識宋家的人,都知道那畫中之人是宋楚靈,是那餘寡夫家的閨女,幾年前随人去了上京,據說要入宮伺候主子。
李硯的人又裝扮成尋常百姓,跑去與餘氏靠近乎,聊到宋楚靈時,餘氏滿臉自豪,說她女兒有本事,在皇城裏伺候貴人,等幾年後女兒歸鄉,還要拿錢給她蓋大房子呢。
那婦人的神情不似作假,便是她當真慣會演戲,也不至于真能讓這個村子冒着欺君之罪,陪他們一起作假。
李硯實在想不明白。
宋楚靈聽至此,卻是又笑了,她将木盆放到桌上,道:“你就沒有想過,我也許真的就是宋楚靈,而榮家後人,才是我诓騙你的話?”
“你若與榮家無關,為何會看着宸妃當年的記事冊落淚,為何能對番木鼈如此了解。”李硯将手放入水中,拿起香胰子仔細清洗着雙手,冷笑道,“如果你當真是潭州的人,又是餘氏這樣大字都不識的村民一手拉扯長大的,那你這一身武藝,還有這般聰慧才智,是如何學得的?”
宋楚靈淺淺一笑,就當李硯是真心在誇她。
見李硯手已洗淨,她又遞去一條幹淨的巾帕,面不改色地問他,“那你猜出來了麽?”
李硯接過巾帕,擦着手道:“你不是榮林郁之女,卻當真是榮家之後,你入宮是來查明當年宸妃之死的真相,以及要為榮家……”
後話不必明說,兩人皆心知肚明。
語畢,他擡眼看她,以為她在聽完這番話後,多少會有些慌亂,卻沒想她只是抿唇輕笑,整個人都無比松弛。
李硯打心底對她生出幾分佩服來,若是有人當着他的面,将他的底抖落出來,他都未必能有此刻的宋楚靈這般氣定神閑。
“你當真一點也不怕?”李硯蹙眉道。
“不怕啊。”宋楚靈笑了笑,将木盆擱回原處,轉身又回到桌旁坐下,她将藥瓶打開,朝李硯揚了揚下巴道:“放上來。”
李硯平日對外的那副性子,也不全然是做戲,他骨子裏不喜歡聽令于人,尤其是宋楚靈這樣的神情與語氣,若是在平日裏,他早就……
“快點。”宋楚靈微微蹙眉,催促的語氣令李硯眉心又是一蹙,可他什麽也沒說,莫名就照做了。
他将手攤開擱在他面前,只那雙眼,還在審視她,“我可以不必親自露面,暗中就能将這些話散播出去,你當真一點也不憂心?”
“不啊。”宋楚靈不緊不慢從藥瓶中倒出些許白色粉末,灑在李硯掌中的傷口處,“大魏是講律法的,口說無憑,你沒有任何證據。”
是了,她說得沒錯,他的确沒有證據。
榮家已經死絕,沒有人會出來指認她與榮家有關,而盛江村更不必提,所有人認識她的人,都道她是餘氏的女兒。
想至此,李硯莫名又覺得自己被嘲弄了,他下意識揚了語調,“你到底是誰,宋楚靈在何處……嘶!”
李硯話未說完,便猛地吸了口冷氣,随即又沉聲道,“你是故意的?”
宋楚靈朝她聳了下肩,語氣帶着些不耐煩道:“你老實些便不疼了。”
李硯不再說話,靜靜地看她幫自己上藥。
燈光下,她一半臉迎着光亮,一半臉隐在黑暗中。
那被光照射的半張臉,純淨又柔美,而隐在暗中的那半張臉,危險卻迷人……
待她幫他抹完藥,起身之時,那微卷的睫毛輕輕一挑,明亮的眸光便朝他射來,“別強撐了,回去休息,明日一早還要往行宮趕路呢。”
她的這雙眼澄澈明亮,不含半分媚色,卻莫名讓人移不開眼,李硯沒有起身的意思,而是眯眼看着她道:“你是在命令我?”
宋楚靈無奈輕嘆,“你若再不走,我的水該涼了,若是染了風寒,我便不必去行宮了。”
宋楚靈說得沒錯,他似乎是該回去了,可他有覺得哪裏怪怪的,怎麽好像是她在趕他走,或是她又在命令他做事一樣。
李硯沒有讓自己起身,他先是倒了杯水,緩緩飲完後,硬是又坐了片刻,這才起身來到門後,擡手準備開門時,他眉心倏然蹙起,轉身道:“你糊弄我?”
宋楚靈不知李硯這是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她收拾桌子的動作頓住,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看向李硯。
只見李硯大步走到她身前,一把拉住她手臂,“你上次說要看我能耐,如今你可看到了?”
原是這事。
宋楚靈嘆了口氣,眉眼中隐含失望道:“有點可惜,你與我想象中的能耐,還差一些,畢竟……人證物證,你一樣都沒尋到啊。”
見李硯面色沉下,宋楚靈忽又改口道:“不過,倒是有一人,若你能将她尋來,也許謎底便能揭出了……”
“誰?”他冷着臉,手上力道又重幾分,想要直接将她拉至身前,卻見宋楚靈忽然用手抵在他胸口處。
他垂眸看去,胸前只有一根手指,那手指嬌軟細膩,粉嫩的指甲閃着透亮的光澤,正在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向上滑去。
從胸口到衣領,從脖頸到喉結,再到那堅毅的下巴……李硯呼吸不由加重,被那食指碰觸過的地方,頓時一片酥麻……最終,那指尖停在了他的唇畔上。
“武安侯府的禮教嬷嬷,我想見她。”
她指尖散發着淡淡的香氣,依舊是海棠花的味道,他似乎之前從未意識到,海棠花可以這般香甜,比那蜜餞還要可口……
“好。”
他嗓音沙啞低沉,鬼使神差的就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