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李硯走後, 宋楚靈長長地呼了口氣,方才她再是氣定神閑,與李硯一起時那根弦反而繃得最緊。
她來到水桶旁, 舀了瓢水将那指尖沖了兩遍, 随後又拿香胰子在手上揉搓,很快就起了一層細密的泡沫。
她正打算舀水沖洗, 身後忽然響起敲門聲,聽那敲門的節奏與力度,宋楚靈眉心再度蹙起, 也顧不上去沖手上的泡沫, 忙起身過去将門打開。
屋外月朗星稀, 李硯方才走時頗有些泛紅的臉頰, 此刻已經恢複如常,他板着一張臉,側身邁進屋中。
宋楚靈無奈将門合上, 用着略顯疲憊的嗓音問道:“又怎麽了?”
“又?”李硯挑眉, 這個字聽起來很是刺耳。
宋楚靈沒再說話, 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來到桶邊将手上泡沫沖掉。
李硯這才意識到, 他方才前腳走,宋楚靈後腳就跑來洗手, 光看那手上的泡沫便知, 她洗得有多麽仔細, 就好像手指上沾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一樣。
李硯瞬間臉色沉下, 大步來到宋楚靈身旁, 一把将正用巾帕擦手的她拉至身前,“你為什麽淨手?”
宋楚靈又好氣又好笑地朝他道:“你擦浴時不會洗手麽?”
李硯又是心口一堵, 被宋楚靈噎的說不出話來,片刻後才沒好氣地嘟囔道:“那也不至于洗這般仔細。”
宋楚靈卻是滿意地望着自己白淨的小手,故意将拉長語調,含着深意道:“洗幹淨才香啊,難道你不覺得麽?”
李硯眸光也不由再度看向那嬌軟無骨的手指,腦中不由回想起方才臨走前的那個場景。
他咽了口唾沫,匆忙移開視線,将宋楚靈松開,“把東西給我。”
宋楚靈一臉詫異,“什麽東西?”
見她一點也沒想起來,李硯又拉下臉道:“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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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硯的香囊早些天就已經繡好了,只是他一直未曾露面,她就将香囊收了起來,時日一久,便有些淡忘了。
宋楚靈從櫃中将香囊取出,遞到李硯面前。
這是一個銀灰色的香囊,上面用金線勾勒着一個虎不似虎,貓不似貓的怪異圖形。
望着這個貓虎不清的東西,李硯劍眉越蹙越深。
見他如此神情,宋楚靈又是無奈地朝他撇了下唇角,“我已經盡力了,若不喜歡,那我丢了便是。”說着,她便要将手中香囊朝桌旁的竹簍中丢。
“別丢!”李硯連忙出聲将她攔住。
也罷,不論是貓還是虎,也比那日他與李研在前廳時,李研腰上的那個香囊的圖形複雜,這不正好說明,她待他更加費心思。
想到這兒,李硯莫名氣順了,可一開口,語氣還是十分生硬,“系上。”
這已經是宋楚靈第三次給男子系香囊了,她撩開李硯外衫,也不等李硯開口,直接就将香囊系在最顯眼的地方。
這個舉動李硯很滿意,因為在他眼中,宋楚靈這樣做有幾分在宣示主權的意思。
然這份滿意也只在心裏停留了一瞬,他便又想起一事來,“連修那香囊可是出自你手?”
宋楚靈似是輕笑了一下,道:“我要有那個手藝,還不繡個最美的讨好王爺?”
“這倒是。”李硯下意識點頭應道,可轉念又想起了什麽,那氣瞬間又給堵上了,“晉王知道你的事麽?”
宋楚靈道:“不知。”
李硯又問:“連修呢?”
宋楚靈道:“不全知。”
李硯再問:“那與我相比,他知道的多還是少?”
“你與他不同。”宋楚靈已将香囊系好,她直起身望向他,許久後才緩緩出聲,“連修所知道的,皆是我想讓他知道的,可有些事,我若不想讓他知道,可能他永遠也無法知道。”
因為連修從來不會像他或是像李研那樣,将她反複盤問,他從來只是做聆聽者,等她開口告訴他。
李硯并不知曉這些,驟然聽宋楚靈這樣說,還以為宋楚靈只是單純的在利用連修,根本未曾與他交過底。
想到這兒,他又莫名生出幾分得意。
“那我的确與他不同,”李硯垂眸望着身前那不算太精致的香囊,彎唇道,“你的事,我定會全部查清楚。”
這一次李硯走後,宋楚靈沒着急去擦身,她硬是又等了許久,見院內徹底沒了動靜,這才來到桶旁,她用手試了一下溫度,果然是已經徹底冷下來了。
這個時辰她沒法去打熱水,要是今日還想擦身,就只能用面前的冷水。
宋楚靈不喜歡夏日裏的黏膩,再加上明日一早要趕路,她會與李研同乘一輛馬車,在那狹小的空間裏待上幾乎整個白日,身上難免又要生出一層汗來。
宋楚靈沒有辦法,只能用冷水将就一下了。
結果她正要寬衣,門外突然又傳來幾聲響動,緊接着又是一聲不重不輕的叩門聲。
這動靜不似李硯。
宋楚靈警惕地來到門後,通過門縫朝外看去,門外空無一人,只那地上擱着兩桶水。
是溫熱的水。
夜闌至深,李硯終于回到寝屋,辛祥連忙迎上前去,幫他将外衫脫下。
桌上是早已備好的水和藥膏,得知李硯方才在宋楚靈那裏,已經給手上抹了藥膏,便松了口氣,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道:“楚靈姑娘還是有良心的,也不枉殿下一趕回來,只換了件幹淨衣裳就去尋她了。”
李硯沒有說話,眸光垂落在那銀灰色的香囊上,許久後,他用指尖輕輕彈了一下那貓虎頭。
良心,她還當真是有的,但好像并不多。
第二日,天還未亮,皇城內外的護城軍便已整裝待發,從皇城到以北的嶺山,若中途不出意外,辰時出發,酉時前便可抵達。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街道上行進,一看這架勢,百姓便知這是聖上要去行宮避暑,這長龍一般的隊伍,從頭至尾皆有持刀侍衛護着,沒有半分空檔能讓尋常人近身。
百姓想湊熱鬧,只能遠遠觀望,根據不同馬車,去猜那裏面坐的是何人。
今日不論位份大小,随行而去的主子都要在馬車中待上整整一個白日,直到行至行宮,才可露面。
位份高者馬車不僅寬敞,且東西一應俱全,位份低的,自是會差些。
李研的馬車,雖不及皇上,卻與皇後的那輛規格相似,往年也皆是如此,只是以前他的馬車中,只有劉貴和常寧,這一次,他沒有将常寧帶在身側,而是依照規矩,只帶了一名近侍,便是宋楚靈。
馬車上有一張只能容下一人躺身的床榻,上面鋪着竹席,李研坐在上面,腰後是綿軟的金絲團枕。
他向來不喜坐馬車,因為搖晃的時間一久,他頭便會隐隐作痛,此刻他半阖着眼,渾身乏力地倚靠在團枕上,墨色的青絲松散在兩旁,顯得極為倦怠。
宋楚靈在床榻旁坐着,她倒是不怕馬車的颠簸,整個人都精神奕奕的,對面的劉貴也是上了年紀的緣故,臉色瞧起來也不太好。
快至嶺山腳下時,皇上令隊伍休整半個時辰。
宋楚靈見李研似是睡了過去,便與劉貴打手勢示意,随後就走下馬車。
連修在不遠處正與宮人說話,宋楚靈走上前去,朝他行了一禮,詢問還有多久才能到。
連修推算應當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宋楚靈點點頭,又道:“王爺今日膳食用的極少,氣色也不太好,等一會兒到了行宮,在晚膳送來前,可以先尋太醫開副養胃的湯藥麽?”
周圍人多,連修神情如往常那般清冷,眸光卻是在不經意間與宋楚靈交彙在了一處,她臉上是慣有的笑容,只那眼裏的眸光,細看卻有幾分不同。
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這是應當的。”
宋楚靈說完,便回了馬車。
含涼殿位于行宮最西側的位置,這裏較行宮其他殿更偏遠些,每年李研若是要來,都會安置在此處。
李研在馬車中悶了一日,等一到含涼殿,便迫不及待帶着宋楚靈去看那山泉和花海。
山泉自上而下潺潺而流,那淡紫色的花海半枝蓮,随着山間涼爽的清風,緩緩搖晃,這般景色,令人心胸頓覺寬闊,夏日裏煩悶的燥熱也在頃刻間歸于平靜。
酉時之後,太陽逐漸西落,夜裏的行宮很是寒涼,尤其是對于李研這樣不耐寒的人來說,更要注意保暖。
宋楚靈取來一條薄毯,搭在了李研腿上,随後便坐在他腿邊,與他一道欣賞眼前景致。
不多時,有宮人上前禀報,內侍省的連少監與随行太醫賀白求見。
宋楚靈推着李研回到房中時,連修與賀白已經候了一段時間。
見李研進門,兩人皆上前行禮問安。
李研不免有些奇怪,他今日雖然不太舒服,卻也只是因為馬車颠簸的緣故,等從那馬車上下來,休息片刻就慢慢緩過勁兒了,不知為何賀白會尋來。
一經詢問才知,原是宋楚靈憂心他胃口不好,想要讨個養胃的湯藥,被這次随行的主事太醫賀白聽聞,便想着晉王的事不能馬虎,這才親自跑來一趟,正好已有多日未曾請平安脈,今日便一道請了。
李研身子并無大礙,賀白請完脈只是開了道養胃的方子,差人下去拿藥煎服,便打算離去。
劉貴想要去送,可他今日實在是折騰乏了,腳步虛浮不說,臉都有些腫了,宋楚靈心疼地扯了下劉貴的衣袖,看向李研,“還是奴婢去送賀大人吧。”
來到行宮後,李研心情大好,也不想刻意拘着她了,畢竟常寧不在,許多事還是需要宋楚靈去打理的。
宋楚靈來到賀白身側引路,兩人前後走出房門,連修還在房中,詢問過兩日宮宴的事。
雖然這是宋楚靈第一次來含涼殿,可她一點也不陌生,這便多虧了連修給她的那本書冊,裏面将含涼殿四周的路線畫的極其詳盡。
兩人路過一處小院子,這個時辰宮人不是在打掃收拾,便是準備給李研備晚膳,各有各的忙碌,很少會有人四處閑逛。
宋楚靈知此處僻靜,刻意将步子放緩,便是想要看賀白的反應。
果然,很快賀白頓住腳步,輕道:“等一下。”
宋楚靈也随之停下,側目朝賀白看去,“院判大人,怎麽了?”
賀白沒有開口,他先四處張望一番,确定無人,這才肉眼可見地深吸一口氣,朝宋楚靈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想與她下廊去一旁更隐蔽的地方說話。
宋楚靈故作摸不着頭腦,但還是跟着他去了一處偏僻的角落。
等兩人徹底站定,宋楚靈擡眼看向賀白時,才發現他竟不知在何時,紅了眼眶,宋楚靈連忙關切地問道:“大人……這、這是怎麽了?”
賀白再度吸氣,許久後才緩緩呼出,“你可聽過一處地方……名為昭偌寺。”
宋楚靈心髒倏然一緊,面上卻依舊維持着應有的平靜,她微微偏頭,“是寺廟麽?”
“是。”賀白泛紅的眼睛直直望着宋楚靈這雙眉眼,他聲音隐隐開始顫抖起來,“那裏有位法號為靜亭的師太,她擅長醫理,曾為我父摯交……”
宋楚靈登時愣住。
她記得,娘親曾說過,上京跟前的寺廟這般多,之所以選了處較遠的昭偌寺,便是因友人引薦,說那裏有位醫術極高,擅長養護的女尼。
見她愣住,賀白眼淚頃刻而出,他顧不得拭淚,顫抖着從袖中拿出一個絹花。
這絹花是用碎步條做的,由于時日太久,上面的顏色已是發白,手藝看起來也極差,像是個沒學過女紅,照貓畫虎般胡亂做出的,可又莫名帶着幾分可愛。
“你、你可還記得這個?”賀白顫抖的聲音幾乎要失了語調。
繞是宋楚靈之前已有過心理準備,可當她看見這朵絹花的剎那,心髒猶如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痛到她幾乎無法呼吸。
“你……”她艱難開口,眼眶已然濕潤,“你怎麽會有……”
會有她兒時送給姐姐的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