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賀家世代為醫, 自先祖開始,代代皆有子孫能入太醫院,當今太醫院的院使賀章, 便是賀家大房, 然二房醫術不精,未能入仕, 而是在上京等地開了不少藥堂,做起了藥材生意。
再說這榮家,祖上世代商賈, 早年是在洛川做的花草生意, 洛川的花草最負盛名, 尤其是那牡丹, 更是大魏一絕,後來榮家便将這洛川花藝引至上京,雖不算富甲一方, 卻在上京也算是個小有頭臉的商賈人家。
賀榮兩家原本并不相識, 還是賀家二房經人介紹, 前往洛川談草藥的生意時,被那時常欺詐外地客的假商人所騙。
那日正好榮家老爺就在一旁, 聽隔壁之人口音似是上京人,不由多留了個心眼, 差自己親信前去打聽, 結果發現賀家二房已入圈套, 白白賠了不少銀兩, 還什麽也沒拿到。
據說當時甚至連回京的路費都搭進去了。
那時先帝重病, 幾位王爺攪得朝堂上下一片混亂,其他各地也人心不穩, 洛川又是個小地方,更加難管,那時候衙役為求自保,表面将案子接下,實則根本不敢招惹這些地頭蛇,三言兩語就将賀二打發。
那些人知道賀二還跑去報官,更是要揚言讓他走不出洛川,也就是這個時候,榮家出面了。
榮家仗着多年在洛川走商的人脈,又出人又出力,上下打點了許久,最後,終于是将賀家二房的事給擺平了。
賀家二房當時便要與榮家老爺結拜兄弟,還說他賀二欠榮家一個恩情,日後定要加倍還回。
上京百年以來的風氣,便是崇官不崇商。
當時賀家大房賀章,年紀輕輕就坐上院判之位,而賀家二房只是個給開藥鋪的,衆人一提賀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房,二房時常被人忽略,自也沒人有空去管他私下裏與何人結交,尤其還是榮家這樣的老商賈。
然賀二卻是個重情義的,逢年過節都會與榮家往來,在榮家長子榮林郁娶親這日,賀家二房不僅帶禮上門恭賀,順帶還将大房之子賀白也領去熱鬧。
便是在那日,四處貼着喜字纏着紅綢的院落裏,十五歲的賀白一眼便被人群中,那個笑容明媚的小姑娘所吸引。
自這以後,小姑娘時常跟在他身後,喚他白哥哥,要他教她識藥草,教她如何診脈,而她也會與他訴說,說她的妹妹病了,她和娘親都很難過,娘親請來高人看相,要妹妹離開家中去那廟裏……
向來懂事的榮林欣那日在他懷中哭得令人心疼,“妹妹那樣嬌小可人,怎麽能離開家人,去廟中寄養呢?”
賀白的心也跟着一陣陣揪起,學醫之人不信怪力亂神,更不信所謂看相,他憂心那小妹妹病情被耽誤,回去便與父親百般說情,想請父親去榮家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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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事務向來繁忙,賀章本就不喜從商之人,再者他眼看距那院使之位一步之遙,不想在這個節骨眼生事,可兒子與兄弟都來求他,最終還是點頭應下。
榮家人知道能将賀章請來實屬不易,也是懂得上京官場的一些門門道道,賀章來府邸探病一事,便也不敢張揚。
“這孩子天生心脈在右側,與常人不同,再加之榮夫人懷子時年歲過高,孩子便體弱難養。”
聽到那大名鼎鼎的太醫院院判都這樣說,榮夫人當場就哭如淚人,榮老爺也是一邊抹淚,一邊詢問賀章,“大人,那高人說要将小女送去廟中寄養,這可、可是能行?”
賀章最厭煩聽到這些,奈何榮家對賀家二房有恩,他一時拉不下臉來,默了片刻後,只好道:“倒也不是不行,廟中清靜,倒也适合養身,我聽聞有些寺廟中還有懂醫理的僧人,會去民間義診,若是能尋到這樣的地方,或許是要比在府中養着能好些。”
尋常人家府邸是沒有大夫的,頂多是尋個普通郎中,大多數郎中醫術并不高,只能醫治些小毛病,若是将這體弱的孩子讓他們照料,怕當真便時日無多了。
得了賀章的話,榮家便下了決定,要将榮林溪送往廟中寄養,然上京附近廟宇衆多,想要尋個懂醫理的,又肯收養女郎的地,并不算好找,這一時又讓榮家犯了難。
最後賀章也實在看那小女娃可憐,再加上被賀二和兒子纏的沒辦法,終于松開,暗中替榮家引薦昭偌寺。
那昭偌寺中有一女尼,當初賀章還識年輕時曾與她一道學醫,賀章心中清楚她的本事,這小女娃日後有她幫忙養身調理,應當不會出岔子。
如此,尚在襁褓中的榮林溪才被送去了昭偌寺。
而這段往事,于賀家這樣的醫藥世家而言,定是不允外傳,不然便會引得同行借機拉踩,說他賀家無用,醫不好人,還将人送去寺廟求神佛庇護。
于榮家而言,他們一方面不願将賀家拉扯進去,一方面謹記高人所言,為保幺女性命,連族譜都沒敢記,送往昭偌寺後,便直接對外宣稱,孩子夭了。
榮家是想,等榮林溪長大高人所說的,年滿十歲時,再将她接回府中,屆時對外稱,是養在老家的侄女,過到了榮家名下。
也不知究竟是神佛庇護的緣故,還是那昭偌寺山水宜人,靜亭師太醫術高絕,榮林溪身子當真愈發康健,好幾次榮家都動了想要将她接回去的念頭,左思右想下,最後還是又将這念頭給按住了。
倒是賀白與榮林欣,随着時間的推移,兩人日漸成長,情誼也愈發深厚,早已暗通心意。
榮家對賀白很是滿意,賀家卻是除了那二房以外,皆是裝作對此事渾然不知的樣子,且那賀家老夫人還下了令,不允人外傳。
是啊,那時候的賀章剛做穩太醫院院使的位子,年輕的賀白又被引入了太醫院,不過一年便考為醫士,儀表堂堂的他前途無量,賀家怎會讓他娶個商賈人家的女子。
可賀白态度堅決,非榮林欣不娶,眼見兒子頑固,賀章只得先将他穩住,欺他若兩年內能考為禦醫,便允了這樁婚事。
然就在賀章考為禦醫之時,一道戶部令榮林欣入宮參選秀女的指令送入了榮家。
“如果不是等我……林欣也許早已定下婚約……便不會入宮……是、是我……她是為了等我……”
年近三十的賀白,人人口中那個醫術高超,清冷孤靜的院判,誰也想不到,他還有這樣一面。
他哭得泣不成聲,如孩童般無助地倚在石牆上,直直地望着手中那朵絹花,久久都緩不過勁。
“這絹花她一直帶在身側,比那些稀世珍寶還要珍愛,她與我說……待有一日,若能遇見你,讓我将它還于你……替她對你說……”
再提到林欣,他心口便又是陣陣絞痛,痛到他雙唇泛白,看不到一絲血色,整個身子似要站不住般搖搖欲墜,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即将跌坐時,臂彎處被一個強有力的手掌緊緊拖住。
賀白不由朝身旁看去,他沒有想到,那個曾經襁褓中虛弱不堪的小姑娘,可以有這樣強大的氣場。
她眼眶雖已濕潤,卻未見半分柔軟,她正用那無比堅毅的神情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姐姐說了什麽?”
許是被她這股力量所影響,賀白也頓時止住哭泣,他合眼努力地勻了幾個呼吸後,緩緩出聲:“她要你遠離上京,要你好好活着。”
宋楚靈一時無聲,只那握住賀白的手在微微發顫,片刻後,她将賀白松開,擡手用指腹輕輕拭去眼尾的濕潤,吸氣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那日在太醫院,第一眼看見你時,便覺得你們眉眼相似,但一時又不敢确認……”賀白側過身,一邊擦着臉上的淚痕,一邊道,“後來那次,我得知你來到太醫院問診,便主動前去為你診脈,在發覺你心脈果真是在右側時,當下便已确定,你就是榮林溪。”
原來如此,怪不得那日她覺得賀白舉止十分怪異,如今細細想來,便是這個緣故了。
賀白的心緒已經漸漸平複下來,臉上的淚痕也已擦拭幹淨,他壓聲問道:“你是如何入宮的?”
宋楚靈沒有回答,而是将視線落在絹花上,反問道:“你呢,這些年在做什麽?”
賀白啞聲道:“我在贖罪。”
“贖罪?”宋楚靈擡眼望他。
賀白沒有打算對宋楚靈隐瞞,他極為坦白道:“我是在為自己贖罪,也是在為賀家贖罪,若當初我沒有對林欣有過允諾,她不會一直等我,若我父親沒有暗箱操作,依照大魏正常的選秀律法,戶部的那道旨意不應當會送去榮家……”
“而當榮家蒙難時,賀家之所以沒有将你供出,也是因為父親怕皇上盛怒之下,将賀家牽扯其中,所以才會對此事閉口不談,并不是真心為了護你,所以……”
說至此,賀白直接撩開衣擺,以膝落地,朝宋楚靈道:“榮家滅門之後,我已與賀家斷絕關系,可此事因我而起,我不求榮家能寬恕,只求……為林欣報仇。”
宋楚靈算是徹底明白了當初的那些淵源,只是榮賀兩家之間的這些恩情與怨怼,一時難以去辯駁,她眼下要做的,便如賀白口中所說,她要傾盡一切,為榮家報仇。
“賀哥哥。”宋楚靈輕喚一聲,擡手将賀白扶起。
“我很感激你願意将這些毫無保留的告訴我,如今你我相認,便是命運使然,只是可惜……”
她垂眸望向他手中那朵絹花,輕道,“這次我不能聽姐姐的話了。”
說完,那雙沉冷的眼眸倏然擡起,望向賀白道:“賀哥哥不妨與我說說,這些年你是如何……贖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