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初夏時夜裏的山間氣溫驟降, 李研晚膳後便沒有出門,直接回了寝屋,見宋楚靈還未回來, 又吩咐宮人去尋她。

一旁的劉貴見他眉心微蹙, 面前的書攤開着,卻遲遲未曾翻頁, 便猜出他是在憂心宋楚靈,不由輕聲寬慰。

這不開口還好,一開口, 李研又想起一樁事來, “今日堂上, 為何不得我吩咐, 就擅作主張?”

劉貴頓時叫屈道:“奴才怎敢随意行事,奴才什麽都沒做啊。”

“既你什麽都沒做,楚靈為何要沖你點頭?”李研顯然不信。

劉貴忙又解釋道:“诶呦, 這、這奴才也不知道啊, 奴才不過就是看了她一眼。”

劉貴話音剛落, 宋楚靈正好回來了,她一進屋便低着腦袋, 似乎還有意躲避李研視線。

劉貴正發愁要如何給李研解釋,見她回來, 自然是連忙将她叫來身側, “诶呦楚靈啊, 你可算回來了, 咱家問你, 你今日為何要去堂中給四殿下倒茶?”

宋楚靈垂着頭,甕聲甕氣道:“公公讓奴婢去的呀。”

劉貴“啧”了一聲, 心急道:“咱家就是看了你一言,何時要你去了?”

宋楚靈眯着眼,故作回憶道:“公公先對奴婢眨了眨眼,随後又抿了抿唇……”

主子在身旁時,熟悉的宮人之間,向來會用眼神來進行交流,這不算什麽秘密,再加上宋楚靈說得煞有其事,竟将劉貴也給說愣了。

他也擰眉想了半晌,只記得朝宋楚靈看去一眼,似乎并沒有沖她抿唇啊……

然他這一整日因馬車的颠簸,的确也有些暈暈乎乎,或許當真是抿了抿唇,只是他自己忘記了?

畢竟宋楚靈沒必要撒謊啊?

劉貴越想越糊塗,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了。

李研倒是來了幾分興致,問宋楚靈,“只是眨眼和抿唇,你是如何能得出,他是要讓你給四弟倒茶的?”

宋楚靈極其認真地分析道:“公公每次沖奴婢眨眼,便是想要叫奴婢做事,而抿唇可能代表着口渴,既是口渴,便要喝茶,四殿下說了那麽多話,這堂內需要喝差的人,肯定是他!”

宋楚靈說完,很是滿意地側目朝劉貴笑了笑,在看到劉貴那極其複雜的神情後,她才恍然一副終于反應過來的樣子,忙将頭又垂下,語氣中盡是不安,“是不是奴婢猜錯了,奴婢不該去倒茶嗎?”

責怪的話劉貴實在對宋楚靈說不出口,畢竟小姑娘分析的很有道理,只是他依舊覺得哪裏不大對勁兒,偏又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最後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由于宋楚靈将頭垂得太低,又刻意別過臉去,李研看不到她此刻神情,但從她抓衣角的動作,便知她在緊張和不安,于是溫聲安撫道:“與你無關,是劉貴的過失。”

劉貴低喃着,“奴才當真沒有這個意思啊……”

“既沒這個意思,你看她做什麽?”李研擡眼看向劉貴,“在那個節骨眼,你忽然看她,她自然以為你是想要讓她做些什麽。”

劉貴算是聽出來了,李研這是在明晃晃的替宋楚靈說話,人這心一旦偏了,他說什麽也沒有用了。

劉貴無語,默默嘆氣。

李研也未再說話,只是朝宋楚靈的方向微微出神,片刻後,他朝兩人擺手道:“罷了,日後旁人在時,行事要更加謹慎些。”

見李研并未打算追究,兩人松了口氣,俯身應是。

李研将劉貴揮退,只留宋楚靈在房中,他喚她來腿邊坐下,小姑娘依舊垂着頭。

“今日四弟為難連修時,你可有緊張?”李研的語氣聽似平靜,可還是叫宋楚靈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她揉着身前衣角,搖頭道:“奴婢不緊張呀,只是有點害怕。”

李研問道:“怕什麽?”

宋楚靈猶豫了片刻,似有些不敢說,等李研允她實話實說後,這才低低開口:“四、四殿下有點兇,奴婢有些怕他。”

“他脾氣向來如此,只要不故意招惹他,不會有事的。”李研溫聲安撫了兩句,又問道,“那你不緊張連修麽?”

宋楚靈搖搖頭。

李研微微蹙眉道:“我記得你與連修相熟,怎會不替他緊張呢?”

宋楚靈瞬間了然,原來她那時故意裝作的不在意,落在李研眼中,才是不符合常理的表現,怪不得他一直不願出聲解圍。

找到問題的根源,解決起來便容易許多。

宋楚靈長出一口氣,語氣辛酸又無奈道:“主子發火,做奴才的只能受着,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奴婢就是緊張也沒有用,其實……”

她略微一頓,聲音又低幾分,“其實做奴婢的人,早就習慣這些了。”

奴婢、奴婢、又是奴婢。

李研愈發不喜歡從她口中聽到這個詞了,這樣的自稱仿佛是一座無形的大山,就橫在兩人之間。

他深深吸了口氣,許久後才緩緩呼出,再開口時,便是詢問她方才去了何處,怎麽這樣久才回來。

宋楚靈又将腦袋往下埋,幾乎都要貼到膝蓋上了,“奴婢送連少監離開後,回來的路上,想順道采摘些花草,可是、可是……”

“可是如何?擡起頭來說話。”李研輕道。

宋楚靈緩緩将頭擡起,在看見李研視線落在她紅腫的唇畔上時,她又立即将頭垂了下去,抑制不住地委屈道:“今日送賀院判時,他說前院種的獨角蓮有清火祛毒的功效,奴婢這兩日總覺得心浮氣躁,方才回來時,在廊道旁看見獨角蓮,就順手摘下一片,放在口中嚼,卻沒想到……”

小姑娘說着,眼淚似乎都落下來了。

李研最是見不得她受委屈,一面伸手将她面容擡起,一面拿出帕子幫她輕柔拭淚,“別急,慢慢說,無妨的。”

宋楚靈哽咽道:“奴婢覺得味道不對,嘴巴還越來越疼,跑回屋中照了鏡子才知,奴婢的嘴巴腫了……”

“賀院判說得應當不會有錯啊。”李研奇怪道。

宋楚靈可憐地吸着鼻子,搖頭道:“賀院判沒有說錯,是奴婢看錯了,獨角蓮只那前院種了一片,院中廊道旁的是滴水觀音,兩個葉子長得很像,可滴水觀音有毒,不能入口的……”

敢情這是因為誤服滴水觀音,而中毒導致的唇畔紅腫。

她這行為簡直是又可愛,又讓人心疼。

李研幫她将眼淚擦淨,随後自己驅使着輪椅來到櫃子旁,從抽屜裏找出一個松木藥盒,這是太醫院給他備的藥膏,據說外用內服皆可,只是他一直未有機會用過。

回到宋楚靈身旁,他彎唇道:“放心,這裏面的草藥當真可以清熱解毒。”

聽出是在拿她打趣,宋楚靈頓時細眉擰起,可憐巴巴地撇着唇角,“王爺……”

“乖,別動。”李研斂了幾分笑意,眉宇間盡是溫柔,他用指腹沾了些許藥膏,一手将她下巴輕輕托起,一手給她紅腫的唇畔慢慢上藥。

他想要讓自己專心一些,可當那股濕熱又輕柔的氣息,從她微張的唇畔中緩緩呼出,落在他指尖上時,他的心緒瞬間亂了。

也不知是這張紅唇在發燙,還是他的手在發燙,為何每當他手指觸碰到她的唇瓣上時,便莫名會生出一股灼熱,從指尖迅速向朝他身上蔓延。

李研溫潤的眉宇輕輕蹙起,手上的動作也随之停下,他喉結微動,啞聲問道:“苦麽?這藥。”

她一直沒敢看他,眸光落在那昏暗的角落裏,搖頭道:“不苦,甜甜的,涼涼的,還有一股花香。”

他自幼服用的藥都是極為苦澀的,還從未嘗到過甜香的藥,他此刻忽然想試試,這香甜的草藥是什麽味道。

李研的氣息愈發沉重,在不知不覺中俯下身向她靠近,最終在距她臉頰一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嗓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啞道:“楚靈,可以麽?”

見小姑娘驀地愣住,那神情明顯是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何忽然這般詢問。

他只能再次壓身朝她慢慢靠近,在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時候,強迫自己再度停下。

“可以麽?”這一次,他沉啞的語氣中,那股極為明顯的隐忍與克制,似乎頃刻間就要決堤。

小姑娘終于意識到了什麽,在那決堤的瞬間,她立即別過臉去,只那頰邊微涼的發絲,從他微張的薄唇上輕輕掠過,留下一抹淡淡清香,是那海棠花的味道。

“王爺!”宋楚靈倉皇起身,連他看都未曾看一眼,便立即朝他跪下,那衣衫內的身影,肉眼可見的在隐隐發顫,“奴婢、奴婢……奴婢不敢!”

李研方才微阖的雙眸,緩緩睜開,眼白處的紅血絲依稀可見,“是不敢,還是不願,亦或者……不想。”

他既害怕聽見她開口,又想知道她為何要躲,這樣異常的矛盾,是他從未有過的。

好在宋楚靈沒有讓他煎熬太久,她深吸一口氣道:“王爺待奴婢極好,奴婢心中萬分感激,可奴婢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身份低微,便不敢妄圖攀附,也不敢心生貪念……”

她說至此,緩緩擡起那雙噙淚的眸子,抿唇道,“奴婢不敢,也、也……也不想。”

不想。

她說她不想。

李研雙手頓時握緊,手背上攏起數條青筋。

宋楚靈似是再也忍不住,那眼淚順着臉頰大顆大顆垂落在地,很快她面前的地板就濕了一片,她哽咽開口:“奴婢不想,是因為奴婢太害怕了,奴婢不想日日活在驚恐中……”

這句話宛若久旱的田園上忽然出現的雨滴,讓李研瞬間又起了希望,“所以,你的不想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我?”

他聲音很小,很輕,生怕将這細小的雨滴吓走。

宋楚靈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許久後,李研将手擡起,緩緩朝她面前伸去,“如果,不避諱身份,不去想所謂的宮規宮戒,我想問你,你願意麽?”

宋楚靈怔然的眸光中盡是迷茫。

“楚靈。”他用那輕柔的嗓音,低低地與她道,“我并非在說笑,我是當真……當真想問你,可否願意與我一起?”

宋楚靈咬着唇,緩緩擡起手臂,朝他的手慢慢靠近,在與他指尖只剩下微不可見的距離時,忽地停住,那雙迷茫的雙眸,仿若瞬間醒神般看向李研,“可是王爺,沒有如果的,奴婢就是奴婢……”

眼看她停在空中的手,頃刻間就要垂落,李研再也無法克制,他的手用力朝前伸去,将那只冰冷的小手牢牢握在掌中。

宋楚靈頓時愣住,她不可置信地擡眼望向他,那紅腫的唇瓣輕動,“王爺,奴婢……”

“你不是奴婢,你是宋楚靈,是我……”他話音微頓,用那從未有過的認真眼神,深望她道,“是我心悅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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