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兩人這一路上都未再開口, 待他們快馬趕至城外時,寅時已過,這個時辰, 向來都是一日當中最疲乏的時候, 也是夜裏睡得最昏沉時。

城內有兩個黑衣人接應,他們很快便來到了武安侯府外, 翻過眼前高牆,便是那老嬷嬷住的院子。

一個黑衣人蹲跪在地上,将兩手交疊, 穩穩舉在身前, 李硯一腳蹬在他掌中, 随着他悶聲發力向上一舉, 李硯整個身影倏地一下便躍上牆頭。

待他坐穩,回過頭來準備去幫宋楚靈,卻沒想到宋楚靈已經緊随其後, 不聲不響也翻坐在了牆頭上。

李硯知她有身手, 卻沒想到可以這樣好, 再看她時,那眼神中不由多了幾分驚喜。

院中還有一黑衣人一直在等候他們, 聽到牆邊傳來動靜,就立即迎上前來, 從這些黑衣人的動作便可得知, 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

李硯與那黑衣人低語幾句後, 直接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 一進門便能聞見一股熏香的味道, 有些許刺鼻。

在屋子正中,擺放着一張方桌, 桌上是一盞昏暗的燭燈,一位年已半百的婦人,被結結實實的捆在椅子上。

她嘴裏被塞着東西,眼睛也蒙着黑步,走近可以看出,她一直在抖個不停,臉上也滿是淚痕。

因身旁香爐中下了藥的緣故,她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在不住地發抖落淚。

方才宋楚靈在進屋前,李硯給了她一粒藥片,叫她含在口中,有了這藥,便不必憂心香爐。

宋楚靈從桌旁拉出一把椅子,放在老嬷嬷面前,在她坐下時,那嬷嬷渾身明顯的顫了一下。

李硯也來到兩人身側,他朝那黑衣人遞了個眼神,幾乎是眨眼間,那黑衣人便沒了影蹤。

昏暗的燭火下,宋楚靈指了指老嬷嬷嘴裏堵着的布條,李硯朝她點了點頭。

宋楚靈這才伸手将東西取下。

當口中之物不見,老嬷嬷鉚足全力大聲呼救,可她因為中藥的緣故,她不管多大聲嘶喊,那聲音都極為虛弱,便是站在門外,都聽不真切。

宋楚靈沒有吭聲,只是冷冷地望着她,待她徹底放棄,不在張着嘴企圖大喊大叫,她才緩緩出聲,“李嬷嬷,我今日是來尋你問話的。”

李嬷嬷沒有想到,深夜将她從床榻拉起,捆在椅子上的惡人,竟是位聽起來年歲不大的女子。

她愣了一瞬,忙啞聲求饒,“我不知道啊,我什麽也不知道,姑娘啊……你是不是尋錯人了?”

宋楚靈不願浪費時間,她将桌上燭燈拿到兩人面前,直接開門見山道:“我是要問你八年前,在宮中當值之事。”

燭火下,李嬷嬷張了張口,明顯呼吸頓了幾拍,過了片刻,才故作鎮定地開口道:“老、老奴在宮裏時一直安分守己,謹記宮規宮令,皇後娘娘的事,從不敢多問多聽……”

“所以,你知道我想問有關皇後的事。”宋楚靈語氣異常平靜,平靜到就好似在與人閑話家常。

可對于李嬷嬷而言,在這般駭人的情況下,平靜到極致的語氣,反而會令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森冷寒意。

李嬷嬷忍不住又是一個激靈,“不不不,姑娘,你聽說,我只是院內伺候的嬷嬷,平日裏很少進主殿伺候,皇後娘娘若當真要說什麽私密之事,她定是不會留我在身旁,你、你不如去尋那趙嬷嬷,她肯定什麽都知道。”

宋楚靈沒有說話,只是低低笑了一聲。

明明聽聲線是個不大的姑娘,可也不知為何,她的冷靜落入李嬷嬷耳中,讓她身上的汗毛都禁不住豎了起來,她咽了口唾沫,又小心翼翼為自己辯解道:“再說,我若當真知道那些內情,我又怎能活着出宮呢,是不是啊?”

宋楚靈“哦”了一聲,慢慢道:“看來你是知道,八年前那些事是有內情的。”

李嬷嬷瞬時一愣,再開口時,明顯支支吾吾起來,“我、我……我不知道……”

宋楚靈将手放在桌子上,用指節一下又一下,緩緩在桌上敲着。

這最平常不過的聲響,如今落在李嬷嬷耳中,猶如那催命的鐘,讓她心跳也随着這響動聲,不住地加快……

“到底在宮中待了這般久,想來嬷嬷是個聰慧又明事理之人,那我便直說了,今夜不管你說與不說,但凡我放一絲消息出去,自會有人來取你性命。”宋楚靈淡道。

李嬷嬷果然不再出聲,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她眼前一片漆黑,耳旁忽然間便只剩下那輕叩桌面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速度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沉重,就好似敲在她的心口處,一時間空氣的莫名變得稀薄起來。

李嬷嬷終于熬不住,她試探地出聲問道:“那、那我便是說了,不也還是一死,難道姑娘還能将我放了不成?”

叩桌的聲音戛然而止,宋楚靈平靜的語氣中多了一絲和緩,“我向來守信,你若句句屬實,我可差人将你送離上京,給你足夠的盤纏,便是那西域,也可。”

她說完,朝一旁的李硯看去,李硯全程沒有說一句話,然他的目光,從宋楚靈對李嬷嬷開口說出第一句話時,就未曾從她臉上移開過。

見李硯沒有反對的意思,宋楚靈微微松了口氣。

李嬷嬷聽聞,壯着膽子反問道:“那你若是诓騙我呢,将我拉到那深山老林中殺了,我該如何?”

“你有的選麽?”宋楚靈唇角露出一抹冷冷的弧度,見李嬷嬷抿唇不再說話,宋楚靈忽地輕笑一聲,氣定神閑道,“你最好不要說謊,或者拖延時間,我這個人,有的是耐心。”

然她說完後,話鋒忽又一轉,“只是不知,你等不等得到天亮。”

李嬷嬷臉上神情明顯不安起來,“什、什麽意思?”

宋楚靈緩緩道:“想必你也能聞出,這屋裏點着香,這香若是在一個時辰內沒有服用解藥,便會令人喪失神志,五髒劇痛,最終暴斃而亡。”

她一字一句說得十分真實,根本讓人聽不出是她随口胡謅而出的。

這香爐中是一種可以抑制肌肉力量的麻藥,聞多了會渾身無力,連口齒力道都會減弱,并沒有什麽致命之毒。

若不是顧忌一旁的李嬷嬷,已經彎唇的李硯怕是會笑出聲來。

但顯然,這招用來恐吓李嬷嬷,是十分管用的,她吓得臉色瞬間慘白,舌頭也開始打結,“我我我,我都說,你、你盡管問便是,但凡我知道的,絕、絕不隐瞞……”

終于來到正題,宋楚靈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随後冷靜開口:“我要你事無巨細的告訴我,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坤寧宮內出了何事?”

李嬷嬷眉心蹙起,似在努力回憶過往,在她意識到詢問之人所說的日子是哪一天時,她呼吸明顯快了幾拍,“按照祖例,十五應是陛下去坤寧宮的日子,我雖為皇後身前的嬷嬷,卻不得皇後信任,向來在這樣的場合,我是進不去殿內伺候的,只能在院裏候着,不信你大可去查。”

李嬷嬷這段話所說非虛,哪怕是處于不安中,她依舊能說得理直氣壯。

然宋楚靈卻不管是真是假,直接問道:“帝後為何争吵?”

李嬷嬷道:“我人在屋外,根本不知道緣由啊……”

“不知道麽?”宋楚靈神情冷絕,語氣也愈發幽冷。

李嬷嬷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我來幫嬷嬷回憶一下。”

宋楚靈話音一落,便從袖中倏然抖出一根鋒利無比的發簪,而後只是眨眼的瞬間,李嬷嬷手腕上赫然出現了一道醒目的紅痕,正在朝外面慢慢滲着一顆一顆極為細小的血珠。

李嬷嬷什麽也看不見,只是忽覺一陣風從面前閃過,随後手腕上傳來一絲涼意,空氣中似乎隐隐彌漫出一股血腥味。

“啊——”

李嬷嬷很快便意識到發生了何事,她面容上布滿驚懼,猛地倒吸一口冷氣,痛哭着向面前女子求饒,然而她的求饒在這女子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說。”宋楚靈依舊平靜。

李嬷嬷強穩住呼吸,用那帶着幾分哭腔的聲音道:“那日晚上……”

宋楚靈出聲将她打斷,“從你白日上值時說起,記住,要事無巨細。”

李嬷嬷忙不疊應聲道:“好好好,我說,我全部都說……”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

那日晨起時日頭極好,風卻異常大,吹得人臉上生疼,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她按照往常那樣,摸着黑便去膳房取來衆妃嫔請安時要用的茶點。

她與兩個宮女将東西在主殿,按照妃嫔入座的位份将東西擺放整齊後,便與門外的宮人交代了一聲,又去旁邊的小間裏一面溫茶,一面等妃嫔入內。

卯時未到,第一個進殿的是齊嫔。

不用她刻意去記,因為不論是刮風下雨,酷暑嚴寒,後宮妃嫔中,頭一個來請安的永遠都是齊嫔娘娘。

齊嫔性子冷傲,不喜與人說話,卻也從不苛責下人,她帶着身側婢女,坐在椅子上靜靜候着。

李嬷嬷進去奉茶時,她只是朝她微微颔首,随後便端着手爐,合眼靠在椅上養神。

随後進來的順序她就記不住了,可有一件事,她記得十分清楚。

這段日子請早時天又黑又冷,皇後娘娘體恤大家,請安時只是走個過場,等妃嫔都到齊之後,叮囑幾句就會将人揮退,可那日玉嫔忽然發起了牢騷。

“臣妾出月子時正值臘月,天上下着大雪,那府邸還未生地龍,不照樣摸黑去給姐姐請安,這宸妃的譜可擺得真夠大,生完孩子将近半年,連這坤寧宮的門檻都未曾踏入過。”

“宸妃因産子時動了元氣,是皇上應允可以不必來請安的,待她身子好些了再說吧。”皇後并未因此不悅,反而還未宸妃說話。

玉嫔向來心直口快,她并未作罷,冷哼一聲又道:“哪個婦人生子不動元氣,怎就她這般嬌貴,不是恃寵而驕又是什麽?”

“個人體質不同,有的人身子好,養得就快,又得人底子單薄些,便需要靜養許久,才宜出門。”皇後說完,擡眼看向她,“玉嫔,要記得慎言。”

玉嫔起身朝上首福了福身,可等她坐下後,竟又忍不住嘟囔起來,“這還哪裏是後宮,分明是尼姑庵還差不多。”

玉嫔之所以心有埋怨,是因為自打宸妃得寵後,皇上幾乎再也未曾寵幸過其他妃嫔,有些妃嫔甚至已有一年多未見過皇上的面,只在一些宮宴上,遠遠看去一眼。

皆是後宮的女子,誰能心中不埋怨,只是都不敢開口罷了。

玉嫔見皇後這次沒有出聲,便壯着膽子又道:“姐姐是不着急,到底初一十五也能見到聖上一面,可妹妹們呢?”

玉嫔掃了眼殿中衆妃嫔,一時沒忍住又念叨起來,“一年少說三百多日,好歹能讓姐妹們都見上一次,我今日也不至于當着這麽多姐妹的面,去做這個招人厭煩的出頭鳥。”

皇後手中轉動的佛珠慢慢停下,蹙眉思索。

平日裏玉嫔的話就多,那日倒也沒說旁的,繞來繞去說得都是關于皇上獨寵宸妃之事,若說有什麽特別之處,便是沒過多久,那十多歲的靜和公主,忽然來了殿裏。

靜和公主是皇上的頭一個女兒,也是皇後看着長大的,皇後娘娘對她極為喜愛,見她哭着走進殿內,便連忙将她叫到身側,心疼得拉着她的手詢問緣由。

“我想爹爹了,我好久都沒見過爹爹了……”靜和當時是這樣說的。

玉嫔見女兒哭,便也跟着哭了起來,一時間好些個妃嫔都開始垂眸抹淚。

皇後沒有說話,只是将靜和攬在懷中,輕輕摩挲着她的後背。

最後,是娴貴妃出聲打得圓場。

說到娴貴妃,李嬷嬷輕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她不經意間的反應,沒有逃過宋楚靈的眼睛,她将燭燈拿得更近,若是李嬷嬷再向前半分,那火光便會将她面容燒傷。

到底是在宮裏待了幾十年的老嬷嬷,她瞬間就意識到方才那絲異樣被覺察了,她也不等宋楚靈開口,便繼續老實交待。

娴貴妃娘娘性子寬厚又開朗,便是皇上不去她的鐘粹宮,也從未有半句怨言,她笑呵呵與衆人道,“忙有忙的累,閑也有閑的松快,我這一閑下來,便做了好些女紅,過兩日要是哪個妹妹感興趣,就來鐘粹宮挑幾樣帶走。”

娴貴妃向來喜歡做女紅,她的手藝也的确極好,許多時候甚至連染料的活都在自己宮中做了。

說着,她又笑着對皇後道:“妹妹還做了幾樣小衣給五皇子,用的都是今年錦州新到的料子,特別舒服,就是不知何時才能有機會能見到宸妃。”

自打宸妃有孕以來,皇上将她護的嚴嚴實實,許久都未曾在衆人面前露過面了。

娴貴妃說完,就讓身旁嬷嬷将那些小衣裳呈到皇後面前,皇後伸手摸了摸衣料,見的确極好,就讓趙嬷嬷先收了,說等日後尋了時間,差人送去永壽宮。

宋楚靈聽至此,蹙眉道:“她可還說旁的了?”

李嬷嬷蹙眉想了片刻,搖頭道:“好像沒有再說什麽,說來說去不是女紅的事,就是小皇子的事……”

“哦對,”李嬷嬷忽然想起來了,“那日娴貴妃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在她臨走前,特地又與皇後娘娘說了一句……”

“孩子的事,可萬萬馬虎不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