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入夜, 李硯在接近子時才來尋宋楚靈。

他們二人出宮來到接應的地方時,賀白比他們出來的更早一些,由于他對宋楚靈的信任, 在夜裏看到那黑衣人時, 幾乎沒有多問,便挎着箱子随那人離開了。

在看見李硯與宋楚靈同時出現在他面前時, 他才恍然意識到,怪不得白日在含涼殿時,那傳聞中不學無術的四皇子, 會找晉王讨學問了。

他知道宋楚靈從一個無所依靠的宮女, 不過短短兩年多, 就能入寧壽宮, 又在幾月的時間內,走到晉王身側,定是有極大的能耐, 可他沒想到的是, 她不僅如此, 還可以讓連修幫她辦事,甚至連李硯都能為她所用。

今晚的李硯與賀白從前看到的他, 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個玩世不恭,驕橫跋扈的模樣, 在與黑衣人交待事宜時, 舉手投足間不怒自威, 便是故意在與他颔首示意時收斂了幾分冷意, 可還是讓他能感受到一股較為壓迫的氣場。

世家子弟都通馬術, 賀白翻身上馬,回頭去看宋楚靈, 原本還想問她需不需要同乘,在看見李硯的馬背上那件馬鞍時,便明白過來,應是不需要他了。

快馬趕到一處山腳下的小屋前,隐匿在暗處的兩名黑衣人迅速迎上前來,賀白下馬之後,便來到宋楚靈身旁。

白日他們分開前,不算愉快,回去後賀白想了許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心中背負的是怎樣的仇恨,他不該情急之下妄下定論,去質疑她的心性。

“楚靈,今日之事,是我言重了,莫要介懷。”賀白歉疚地望着宋楚靈。

“我知賀哥哥本意是想要提醒我,怎會介懷呢?”宋楚靈朝他淡淡一笑,顯然就沒有将白日的事放在心上。

她越是坦蕩,他心中越是愧疚,只是眼下還要忙于正事,便只是朝她也含笑地點了下頭。

在幾人臨進屋前,賀白取出幾個特制的紗巾,交到宋楚靈與李硯手中。

這是他今日聽聞,要查驗屍首後,特地趕制而成的,那個都用了至少三層布巾,中間那層的布巾還是用藥水進行泡制過的。

幾人戴好紗巾後,這才推門而入。

這小屋內有兩間房,外間只有桌椅,和幾桶幹淨的水,屍首擱在裏間,門口處挂着一張薄簾,屋內無風,那簾子卻在輕輕地擺動,在這夏日的夜晚裏,透着一股滲人的寒意。

賀白沒有本分猶豫,他行醫數十載,不信鬼神之說,提着箱子直接掀簾走進房中,宋楚靈也想一并跟進去,卻被李硯攔住了。

“你在外間候着,我去裏面幫忙。”李硯道。

宋楚靈以為他是怕她看見那些畫面會害怕,便道:“我不怕,我也懂些醫術,可以進去幫忙。”

李硯蹙眉,“那屍首掩在地下已有數年,且未曾化為屍骨,萬一開腔後體內生出病疫……”

“殿下說得極是,你二人都不宜入內,我一人便可。”不等李硯說完,簾後便傳來賀白的聲音。

“賀哥哥……”宋楚靈想要再說什麽,賀白卻是又将她話語打斷,“時間有限,不必再多說了,你若在身側,我反而會有所顧忌。”

見他這般說詞,宋楚靈也不再強求。

簾子底下很快就透過來一道明亮的縫隙,宋楚靈知道,賀白要開始驗屍了。

起初宋楚靈和李硯坐在桌旁等候,随着時間的推移,她愈發坐不住了,起身在屋中開始踱步。

李硯望着昏暗的燈光下,那個蹙眉極深,做了立不安的身影,終于忍不住,起身過去拉住了她的手。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她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濕。

他沒有幫她擦汗,也沒有溫勸,而是與她十指緊握,力道不輕,卻也不至于将她握疼,就好似他心中有股隐隐的力量,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傳遞給她。

簾子掀動,宋楚靈眼眸一亮,忙将李硯手松開,朝賀白走去。

賀白沒有着急開口,他先是将罩衣脫下,扔在牆角,随後走到水桶邊,他用随身攜帶的香胰子開始淨手,“她體內有大量朱砂。”

李硯眼睛瞬間眯起,宋楚靈只是雙拳微微握緊,對這個答案似乎并沒有太多意外。

在她前幾日聽李硯說,奶娘屍首不腐時,便有了這個猜想,但猜想終歸只是猜想,任何時候,證據才是最重要的。

“賀哥哥可看出,那些朱砂是如何進入體內的?”宋楚靈問。

賀白一面淨手,一面點頭道:“她五髒之中皆被朱砂所侵,也就是說,她的死并非因一次性大量服用朱砂所致,而是在她生前,曾時常過量服用朱砂,日積月累下,才讓她最終毒發而亡。”

宋楚靈異常冷靜地繼續問道:“如果她在哺育的時候,服用過量朱砂,那孩子吃了她的奶,可會一并中毒?”

“會。”賀白一直垂眸淨手,這雙手他已經反複洗了數次,卻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孩子若是長期服用含有朱砂之乳,肝髒俱會受損,定會日日啼哭……最終……”

他說着說着,逐漸失了語調,到最後,甚至已經說不出話來,因為驗屍之後,必須要将手反複淨洗,才能去碰眼睛,所以他只是不停的洗手,任那眼淚不住地下落,也沒有去做任何擦拭。

在他最後一遍将手清洗完之後,再度擡眼時,那眼眸中有的不止是淚,還有痛與恨,他完全不顧李硯就在身側,直接開口道:“我會親手殺了皇後,還要讓她在死前看見晉……”

“賀哥哥。”宋楚靈不是不痛,而是痛只會讓她更清醒,她來到他身前,忙将他叫住,“當務之急,我們需要先查清楚奶娘的朱砂是從何處得來的。”

奶娘的飲食是由膳房特地做的,每頓都會有專人查驗,這當中很難出錯,所以她想要在坤寧宮時常能夠服用到朱砂,并非誤服,而是刻意為之。

想要找到真正要害李碂的兇手,便需要清楚,奶娘的朱砂是從何處而來,待知道出處,兇手是誰便一目了然。

聽完宋楚靈這一番話,賀白心中憤恨慢慢被壓下,整個人開始冷靜下來,分析道:“你說得對,皇城內想要得朱砂,只有兩個法子,一是藥用,需拿太醫院藥方,去禦藥房取,二是物用,需內侍省或六局因需提供。”

說着,他拿出一條幹淨的帕子,側過臉去擦拭臉上淚痕,“藥用交于我去查,至于物用……”

“我會托連少監去查。”宋楚靈說完,還是擔憂地看向賀白,“賀哥哥若是查出端倪,可以先與我商讨之後,再做打算?”

賀白回頭看向宋楚靈,望着那雙熟悉的眉眼,許久沒有說話,最後只是低低應了一聲,“好。”

回去這一路上,三人都未曾開口說話,直到回了行宮,李硯将宋楚靈再次帶到連修那小院時,他才将她拉住,在月色下望着一副蹙眉深思,冷靜異常的宋楚靈,輕道:“我在外面等你。”

宋楚靈點了點頭,不似上次一樣,有想要攆他走的意思。

原本是該高興才對,可看到這樣的宋楚靈,李硯根本無法寬心,反而更加擔憂。

他唇瓣輕輕動了幾下,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輕嘆着将手松開,目送她走進連修房中。

然這次沒讓他等候多久,很快,宋楚靈就推門而出。

連修合門時,看到院中的李硯時,神情也未露出驚訝,反而還沖他微微颔首。

李硯沒有半分表示,眸光只是從他面上一掃而過,便直直落在了宋楚靈身上。

她依舊沒有哭過的跡象。

李硯上前将她拉住,與她隐入了沉沉的夜色中。

有李硯在一旁帶路,宋楚靈便沒有費心思,只是被他拉着一路上走走停停,待她回過神來,才發現這不是回含涼殿的路。

“你帶我去何處?”宋楚靈蹙眉道。

李硯并未出聲,只是将手上的力道微微緊了幾分,待他将她拉到一處荒涼無人的小院子時,才停下腳步,對她道:“宋楚靈,你的故事我已經聽了許多,你可願聽聽我的?”

宋楚靈一時有些怔然,還未回話,就被李硯橫腰抱起,随後只是三兩下動作,兩人的身影就已落在屋頂。

他将她緩緩放下,拉着她來到高處,面朝東方的位置而坐,與她十指緊握。

“這座小院,便是四歲那年我來行宮時,與娘親住的地方。”

李硯說着,唇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娘親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我自幼就聽人說過,若當初不是因為她的姿容,父皇是不可能讓這等身份的女子進府的。”

“是不是很可笑,明明得益者是他,卻好像他才是受了那折辱的人。”

李硯臉上閃過一絲陰鸷,不過很快又被那淺淡的笑容所取代,只因他又提起了與娘親在一起的時光。

“娘親樣貌絕美,自幼就被選中作為瘦馬來培養,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待人溫柔和善……”

他似乎并沒有避諱王美人的身份,相反,宋楚靈從他神情中看到了一種驕傲,那是孩子對娘親的崇拜。

“我的娘親這般好,可她到最後,痛苦到将自己渾身上下抓得鮮血淋漓,她躲在床帳之後,不論我如何哭喊,她都不敢掀開簾子,因為怕吓到我……”

“便是宮人們都說她瘋了,她也從來都未曾傷我分毫……”

“在她臨終那日,她曾清醒過片刻,她将我叫至床榻旁,那沒有點燈的屋中,一片漆黑,但我知道,她因為思我過甚,所以忍不住想要在彌留之際前,在看我一眼。”

“那晚,她與我說,這座皇城會吃人,要我學會韬光養晦,永遠不要去查她的死因,也不要動幫她報仇的念頭,人各有命,這是她的定數,她只希望我能好好活着,待有一日定要遠離這樣的地方……”

“我當時不懂,可我還是答應了她,向她保證,我一定不會比任何皇子優秀,我會遠離這裏,去封地做一個不問世事的閑散王爺……”

李硯眸光漸漸垂下。

“但我食言了,因為現在的我知道,皇城不會吃人,會吃人的……是人。”

随着他話音落下,那雙陰沉的眼眸倏然擡起,目光冷冷地落在那行宮中,最尊貴威嚴的地方。

“不論是皇後,還是娴貴妃,又或者還有什麽人參與其中……找到那個最終的根源,才能避免一樁又一樁的悲劇。”

根源……

宋楚靈也擡起眼,跟随他視線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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