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孑然
“坐我身邊, 我就放開。”
棠鳶拗不過他,在費聞昭身邊坐下。
他往她碗裏夾沾滿蟹膏的蝦仁。
“學長,你剛剛說的答應你一個要求,是什麽?”
“以後住我家。”
棠鳶喝着鮑參翅肚羹, 輕輕咳出聲, 她用紙巾抿了抿, 看向費聞昭的平靜。
“可是, 學長,這不是長久之計啊。”
她最近找房子是困難,但只要舍得支出就沒有租不到的合适房子。
“那你覺得,租房子是?”
費聞昭掀了掀眼皮, 棠鳶沒吱聲, “可是”兩個字又咽回肚子裏。
她無法想象今後和費聞昭兩個人長久的同居,沒有明确的關系, 孤男寡女長期共處, 不發生點什麽更奇怪。
發生點什麽她又怕極了自己失态。
“我會搬出去, 放心。”
“這套房子距離頌風很近, 你上班會比較方便, 适合你這種起床困難戶。”
棠鳶舒一口氣,考慮真是周到, 她點着頭卻發現心裏空落落。
“做飯阿姨找好了, 你可以相處試試, 如果不喜歡她做的飯,我們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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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聞昭給她盛湯,自顧自地解釋, 他安排妥當一切,讓棠鳶插不進話不說, 挑不出任何問題去拒絕。
“學長,那你住哪?”
“棠鳶,你不會覺得,我給了你房子,就要睡大街吧。”費聞昭笑着。
這小家夥覺得我這麽落魄嗎?
“啊也不是。”棠鳶被一碗又一碗的投喂給喂到撐,她擦掉口紅,臉頰素淨,餘光裏看到費聞昭骨節分明的手。
“學長,我會付房租的。”
“好啊。”
他只是笑,既然她分得這麽清楚,他就依她,只要她願意,只要她付的清。
“學長,所以我們四個人,最後只留了一個嗎?”
“你和林清彤。”
“喔~”棠鳶點頭,舔了舔嘴巴,每一道菜都是她的心頭愛,再加上頌風的好消息,她心情大好,一臉餍足。
“林清彤是總監。”
“那我呢那我呢?”她迫不及待。
“你想在什麽崗位?”
“那我肯定想當設計師啦。”
“那可惜了,你是我的貼身秘書。”
???
“沒開玩笑?”棠鳶詫異地手裏筷子都要松到桌子上。
“逗你的。”
“棠設計師。”
棠鳶聽到後滿意地拍着小手,內心的雀躍染上她的杏瞳,淡唇上揚,睫羽輕輕,費聞昭忘了收回眼神。
“下周工作日就可以去入職了。”
“好耶!”
有了同頌風合作的加持,她的簡歷順利鍍了一層金,今後工作室會更加順利,雖然短時間內她無暇顧及,但這一定是最好的開頭。
費聞昭說的沒錯,文敏第二天确實打來了電話,不過已經是黃昏。
許是斟酌良久。
她叫了蘇苡陪她,聯系了法院來送傳票。
走了上百次的樓道還是一如既往的灰暗,她站在樓下,收拾心情,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進到屋裏,面對文敏那張熟悉的臉。
人與人的關系真的很脆弱。
以前她還叫她“文媽”,現在卻要成為未來對簿公堂的敵人。
她不是個不懂感恩的人,她知道因為有棠家,她尚小的年紀還能吃上一口熱飯。
人并不是一定要被愛喂養才能長大的。
簡單的填飽肚子就可以。
棠家就是這樣的客觀存在,容納不了她其他情緒,只要吃飯睡覺就好。
也許正是這樣的環境,才逼出來她的天馬行空和固執,一定要有自己的家和事業,能夠一頭紮進熱愛裏。
“小湯圓,沒事的,又不是天塌了,我不是還在呢,”蘇苡挽着她的手臂,拍拍她的背,“你知道的,這是你重新開始的機會,我們上去吧。”
棠鳶沒想到的是,她的家,哦,她本來住的房子,現在一片狼藉。
到處是砸碎的東西,有她從古玩淘回來便宜花瓶,有她的模拟人體,包括牆上的畫。
她最喜歡的國內高定設計師郭培的一個禮服的設計圖,被撕碎扔在地上,玻璃畫框的碎裂蔓延在她眼裏。
“怎麽回事?”
她們進去就看到癱坐在地上的文敏,她頭快垂到胸前,撿着地上的陶瓷片。
“鳶兒,就是這樣,你也看到了。”
棠鳶和蘇苡甚至無處站立,她們收拾起爛布,扶起玄關倒下的衣架,橫亘在她們腳下。
“文女士,下周開庭,務必出席。”
身後法院派來的人徑直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朝棠鳶點頭後離開。
“文阿姨,你起來說吧。”
蘇苡看不下去文敏坐在地上抹淚的樣子,并不像是要和她們好好談,反而是做戲。她皺着一雙桃花眸,走過去把文敏扶起來。
文敏這段時間蒼老不少,頭發愈發花白。
“要債的來過了,三百萬,小铮糊塗啊!鳶兒,你幫幫他,你幫幫他好不好?”她臉側的發絲胡亂地飄着,整個人精神狀态都不太好。
棠鳶避開她伸過來的胳膊。
“你不是已經把房子賣出去抵債了嗎?”
“賣了二百萬,還差一百萬啊,媽從哪兒給他弄這麽多錢,這好好的日子啊……”文敏聲淚俱下,一把一把抹着眼淚。
“文阿姨,錢大家可以想辦法,但你沒經過棠鳶允許就買她的房子,這事情就變質了。”蘇苡毫不客氣,什麽人做什麽事,文敏的行為不是哭哭啼啼就能改變的。
“我沒辦法啊!我能怎麽辦?”文敏撕扯着地上的邊角料洩憤,扔地到處都是。
“文阿姨,坐下說吧,既然願意在開庭前見面,我們就好好談。”
費聞昭打算下班時,接到陳慕遠的電話,“費總,棠家的消息我又查到了一些,關于棠正軍女兒的事。”
“來我辦公室茶水間。”
陳慕遠還帶了資料,呈在費聞昭面前。
“費總,這是棠正軍服務過的所有老板。”
費聞昭浏覽了一遍,在“棠以信”這個名字上目光停頓。
“很巧合,這位棠以信是他服務的最後一個老板,之後他再沒有當過司機,也就像我之前說的,他回了老家,還了債。”
“所以呢?”
“棠以信,聽說有過一個小女兒,但在他破産自殺後,他妻子也不知所蹤,這個小女兒更是下落不明。”
費聞昭眉間蹙起。
“我合理懷疑,棠正軍收養的女兒棠鳶,是棠以信的千金。”
他看到陳慕遠眼神裏的肯定,心尖震顫。
棠以信。
是他小時候見過的那個叔叔嗎?
陳慕遠的話斬釘截鐵沖擊着他的耳膜,“費總,我驗證過了,确實是一鳴地産的棠以信。”
費聞昭保持着表面的平靜。
內心有雪山在崩塌。
“知道了。”
“再去搜集證據核實一下。”
費聞昭打來電話時,棠鳶接通沒有說話。來之前,他說他可以默默幫忙錄音,所以只是聽着。
棠鳶和蘇苡的談判并不順利,文敏覺得買房子的錢起碼要給她一半,她抱着手臂,坐在沙發上斜睨她們。
“棠鳶,攀了高枝還這麽小氣?”
“你說什麽?”
“裝什麽,不是你找了什麽費總來施壓嗎,小賤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害死小铮!”
文敏咬牙切齒,醜相盡露。
據棠铮說,他在黑賭場險些被抓,無處躲藏之際,被一個人帶到一輛黑色商務車上。
外面警笛刺耳,他吓得腿軟。
費聞昭在車裏搭着腿睨他,衣着矜貴,一邊解開燙金袖口,一邊朝他問話。
“一天內,讓文敏接收傳票,主動聯系棠鳶,順利開庭,能辦到嗎?”
棠铮額頭冒冷汗,還一身傲氣問他是誰。
費聞昭輕笑,把不遠處的警察叫來,搖起一側車窗娓娓交談,一字一句都讓棠铮惶恐,他的手心要把真皮座椅都浸濕。
“我可以,我可以,我答應你,放過我吧。”
棠铮下車時腿軟到差點跪在地上。
“媽,你見他們吧,不然我就要坐牢了,求求你了。”費聞昭早已拿了證據,他買黑彩,到處欠高利貸的種種罪行都能把他釘死在牢裏。
文敏哭着同意了。
此刻,她心虛着斜瞅棠鳶,“養你這麽多年,吃的穿的用的,你只給我五十萬?打發要飯的呢?”
“呵,文阿姨,你們現在這個處境,還不如要飯呢,給你臉就要,不要就滾蛋!”
蘇苡氣到爆粗口。
“可以,一百萬,但你要答應我,解除收養關系。”棠鳶出聲。
文敏白了一眼,“簡單。”
“我還沒說完,”棠鳶擡頭,她眼神堅定,“告訴我,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有人敲門,文敏欲言又止去開門,她的神色告訴棠鳶,她猶豫了,不知道怎麽開口。
“棠鳶。”
是費聞昭,他進門便叫她,朝她點點頭,他似乎跑的很急,極力克制着喘氣。
“學長,我們還沒談完。”
費聞昭看了一眼文敏,眉間愠怒。
文敏轉過身子,低聲說:“我不知道。”
“不想談了,法庭見吧。”
蘇苡拍拍棠鳶,“走吧,可以了。這些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去知道。”
費聞昭和她們一起下樓,又說自己不小心把鑰匙放在了玄關,要上去拿。
文敏開門。
“文女士。”
費聞昭站在門口,掃了一眼裏面的淩亂,沒有進去,他連鞋底都不想和這裏沾邊。
他從口袋裏用指尖夾出一張黑卡,在文敏接過來時,他嫌惡的松手。
“撿起來。”
“什麽東西?”
文敏瞪着眼睛,彎腰低頭去看。
費聞昭用濕巾緩緩擦着修長的手指,仿佛這裏的空氣多待一秒都會變髒。
“你的封口費。”
庭審很快,雙方達成共識,何亞辰搜集的證據确鑿詳細,文敏收到的所有房産所得資金,把全部歸棠鳶所有。
當天下午,棠鳶和文敏、棠正軍去了當地民政部門,解除收養登記。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收回收養登記證,表示還要審查,過幾個工作日來領解除關系證明。
文敏和棠正軍兩手空空的出來,靠着大廳的休息椅,沒有說話。
“約定好的,卡裏是房子的一半,至此往後,互不相欠。”
棠鳶拿着卡站在兩口子對面,她神情淡漠,俨然不再像當年繞在她們膝邊的小女孩。
伸出的手,是最後的接觸。
她想不到,這十幾年的關系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張紙,一個證件就桎梏她一生。
棠鳶只是空洞地看向對面的人,等他們回應。
棠正軍看着她的面孔,想到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用雨衣抱住她小小的身子,把她帶回來。
罷了。
她終歸不會是這個棠家的人。
她本該是嬌寵在那地産大亨掌心的千金。
棠正軍眼神複雜,他沒本事,文敏的偏愛和咄咄逼人,他能看到小女怕她,躲她,接連也遠離他。
“爸爸,我想要一盒顏色多一點的彩筆。”小棠鳶用着只有指節長短的禿頭彩鉛,擡頭弱弱地問。
“問問媽媽可以買嗎?”
“媽媽,可以嗎?”
“哪有閑錢給你沒用的東西!臭丫頭!”
他翻着報紙,故意不去她大眼睛裏的落寞。
小丫頭打小就很漂亮,導致身邊的人總問他從哪裏抱回來這麽一個小嬌嬌,棠鳶眨巴一汪清眸看他,甜甜地叫他爸爸。
她尚小的時候,文敏多次要把她送人,是棠正軍堅持留她下來。
如果不是當時的老板臨走前給了他一筆錢,怎麽可能過安穩日子。
換句話說,棠鳶其實一直是他們家的福星。
只是他們家不配承受不起這份福氣。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
在他拿過這兩次錢後,他和同姓的棠家,本就是雲泥之別的棠家,徹底告別。
“鳶兒,謝謝了。”
他恭敬地站起身,一如當年他無數次恭敬地對棠以信那樣,颔首,雙手接過。
文敏推了推他的胳膊,送來一記白眼。
走出民政局,棠鳶擡頭看天,眸子裏盛滿了落日。
黃昏再一次降臨,橘黃色要壓下來,壓在人頭上。
她朝遠處望,文敏和棠正軍的身影淡出在視野。
這一刻,她沒有了房子,沒有了親人,在車水馬龍的人間,她孑然一身。
棠鳶很慶幸,全程自己沒有落一滴淚。
哪怕,哪怕她對法官說出那句,“我要求解除收養關系。”
她都毅然而堅定。
許是長大了,許是被失望麻木了,這都不重要。
她想到《飄》裏的句子,斯嘉麗說,“無論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落日的餘晖會偏愛她,将她鍍上一層金色。晚風也偏愛她,漾起她的裙擺。
唯獨不再奢求人的偏愛。
走下臺階,費聞昭倚在車身前等她,他穿的很正式,黑色襯衫與西褲,整個人挺拔高挑,引人側目。
“結束了?”
“都結束了。”
“我把你房子裏的東西已經搬到回家了。”
“好,那我們回去吧。”
“今天不回去了。”費聞昭眼裏有心疼。
“诶?那去哪裏?”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