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吊城門
對于印白梅凄慘尖叫, 殷九霄不以為意,雖然刺耳卻讓他爽快。
他眉眼帶笑,一舉一動猶如練劍, 潇灑地繼續刻字:“後, 吉人自有天相,蔚非塵毒解離開前往江南,遇殷家獨女殷绮琴,神仙眷侶, 情投意合。”
“你這畜生……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印白梅斷斷續續地吐出一個個字, 聲音嘶啞,字字帶恨, 雙眸帶血,死死盯着殷九霄,仿若要将他淩遲的恨意只讓殷九霄覺得更為快意, 而其中的絕望崩潰也讓他滋生歡喜。
殷九霄不做理會:“然, 被印白梅知曉,嫉恨心起,趁蔚非塵有事離開殷府, 找來林芠卿請了玄羽閣殺手,滅殷家全族,毀殷绮琴容貌。”
漸漸的,每說出一個字, 殷九霄便覺得手中的劍沉重一分。
臉上的笑意緩緩褪去, 忽然有些恍惚。
若沒有發生這些事,或許他真就成了長在殷家宅子裏整日讀書的書呆子。
可那樣又有什麽不好, 他不會踏入江湖,只會安穩讀書, 憑他的耳聞則誦,過目不忘,或許還會考個科舉,拿個秀才,想的美一些,狀元也說不定,最後……
殷九霄想不出最後會如何,他的眼前忽然浮現一張臉。
一張總是冷厲無比,叫人退避三舍的臉孔。
若真是如此,他亦遇不到嵇遠寒,嵇遠寒可能早早凍死在塞北化昔的大雪中,他又談何經歷這一場重生,再次感受傾心一個人的滋味。
說到底,這世間不會有如果,而他能獲得的這次重生,更像是老天叫他看清了何人才是真正對他好的一次機緣。
所以他又怎麽可以浪費老天的這片良苦用心。
這般想着,殷九霄聞着濃重的血腥味,刻完“二十一載時,詐死。半年後,改名為顧微月,嫁作林芠卿成繼室活至今日”。
持劍而立,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看着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婦人,問了印白梅一問:“印白梅,你可曾後悔過?”
印白梅數度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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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奄奄一息地望着眼前之人,看到那雙至今仍總是出現在夢中的狐貍眼。
猶記初見,意氣風發的江湖兒郎給了餓着肚子的乞丐小兒一個包子。她就站在不遠處,目睹了這一幕。只見儀表不凡的臉上帶着溫柔的笑,一雙眼裏好似有着破開九天雲霧的朝陽,令她目眩神迷。
就此一眼便是一生。
時至今日,依然不曾改變。
然而,此刻的彎如弦月的眼裏,卻無絲毫暖意。
因這下半張臉是她一次次在夢中用刀淩遲的容顏。
她至今還記得,當她趕到一片廢墟的殷府,以局外人之身,找到一息尚存已被殺手用匕首毀容的殷绮琴後,以為會見到夜夜夢裏的凄慘悲鳴,卻不想,這一介弱質女流,沒有發出任何慘嚎,只是一味地隐忍,似乎連疼痛也感受不到。
她恨,她還是恨,恨當時自以為毀了殷绮琴容貌就可以讓蔚非塵回心轉意的自己,恨當初到達殷府沒有一刀殺了殷绮琴的自己。
恨一切都為時已晚。
所以殷九霄問她,可曾後悔?
多可笑的問題。
“呸……”印白梅積攢了渾身力氣,朝殷九霄吐了一口口水。
然而,這口水瞬間就被對方舉起的長劍上劍氣震回,濺回了她自己身上。
對印白梅自不量力的行為,殷九霄面無表情視之。
他蹲下身,言語稱得上溫和:“林韞當時也在場吧,可他逃得比你快。在我将你抓住之前,他明明有救你的機會,可他為了逃命,連親生母親都不顧了。”接着,他又一轉和氣的口吻,冷言冷語道:“我啊,以前絕對瞎了眼,才會覺得那樣一個卑鄙無恥、貪生怕死之輩是溫潤如玉、謙謙君子。”
“林韞與我結下了仇,沒想到,他的母親與我的生身父母亦結了仇。”
“唰——”的一聲,劍光一閃,劍尖定在距離印白梅眼瞳前的毫厘處。
印白梅如今狼狽不堪,只剩下些微衣衫遮蔽胸口和腿間,她因疼痛渾身抽搐,殷九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
當眼神開始變得渙散之際,她的口中忽然被彈入一顆藥丸,快要脫臼的下巴往上一推,将藥丸頂入了喉嚨,滑了下去。
她聽到殷九霄漫不經心道:“這可是上好的療傷聖藥,吃下夠你撐上許久。可知為何?”
下一刻,青年悅耳的嗓音将印白梅徹底推入深淵:“我要全龍柏郡的人,都看到真正的印白梅是如何蛇蠍心腸、肮髒不堪。”
這日,天上銀河傾倒了一夜。
大雨中時有“轟隆隆”的雷聲乍響,多雨的秋季,這在龍柏郡也實屬難得一見的大雨。
大多數平民百姓都閉門不出,只待這場傾盆大雨過去。而直到翌日寅時一刻,雨聲才漸漸停止。旭日還未從東方升起,龍柏郡城門還未打開,有過路客從其他城郡而來,本是路過龍柏郡,卻在經過龍柏郡城門前被慘不忍睹的一幕吸引了視線,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他驚異萬分,望着高達三丈的城牆中央,正吊着一個頭發淩亂,只用些微布料包裹重要部位,露出雙臂雙腿的女性身軀。
此女子暴露在外的一切肌膚上被刻滿了劍痕,仔細看,這刻的分明是一個個字,因字體太小看不太清楚,但分別挂在女子身體兩旁的兩塊白色長布,亦将女子曾犯下的罪行解釋得清清楚楚。
不知其到底是何人的過客感慨,原來是個蛇蠍毒婦。
一早準備進龍柏郡城門的路人逐漸多起來,對挂在上方婦人指指點點。
“這印白梅原來做了如此惡事,真是令人發指!看來君子林卿就是被她蒙騙了!”
“我看君子林卿當年是為讨印白梅歡心才對!”
“江南第一美人殷绮琴啊,老夫當年可有信見過一眼,可謂清新脫俗。”
“這蔚非塵我聽我爹提起過,他當年還是個小乞丐,蔚非塵給了我爹一些銀錢,我爹才能平安長大,遇到我娘才有了我。”
“你這牛吹的,啧啧。”
“是真事!我爹現在還時常在我耳邊唠叨呢,說千萬不能忘了這位恩公。”
“這都是殷九霄幹的事,說不定是他胡編亂造想毀了印白梅的名聲!”
“殷九霄與林芠卿一決高下,證明了自己武學高超,就為了想要折磨一個印白梅,甚至還編纂出這些過往,而讓自己背上罵名?這有必要嗎?”
“……沒必要。”
三個字令想要辱罵殷九霄一番的人一時語塞。
印白梅的臉上早已被殷九霄抹上了具有奇效的傷藥,夜間的鮮血淋漓如今只剩下滿目篆刻的字跡。
她聽到城門底下有人對她的所作所為無比鄙夷,也有不相信她做過的,估計不久之後她印白梅在武林上真要名譽掃地了……這些思緒都不及她在乎的這些聲音裏一些微小的,說着“毀容咯”、“美人還未遲暮,就變得如此醜陋”、“怕是夜裏要做噩夢”此類話語。
過去連給她提鞋都不配人如今這般羞辱于她,猶如一把把刀紮在她的身心上,和被脫光了衣服淩遲無異。
這大概便是殷九霄想看到的。
飲下的千葉鸠霖讓她痛不欲生,印白梅的嘴裏被塞了白布,卻連自盡也做不到,只能俯視着地上的人,想象這些人不過是些醜陋不堪的蝼蟻,曾經也不過是拜倒在她裙下,她連一眼都不會施舍的低賤之人。
寅時二刻,一道身影從城門上一躍而下,解開了吊着印白梅腰間的白绫。
印白梅被披上來人的外衣,倒在林芠卿懷裏。
聞訊趕來的守衛官兵從打開的城門裏急急跑出來,他們将越來越多的百姓趕走,方圓五丈內只留下林芠卿與印白梅。
已是半死不活的印白梅凝視着一身正氣凜然,眼中滿是憐惜的林芠卿,短促地笑了一聲,說實話,她真不想讓林芠卿看到自己這幅醜陋的樣子,可現在她動也不能,只能用兩人聽到的聲音道:“林芠卿,我心中有你,你可信?”
氣若游絲,頭顱好似被利器攪動般的劇痛讓她一字一頓,說得艱難,而這是她這輩子,說得最後一個謊言。
她心中可有林芠卿?
自然沒有。
她對林芠卿,從始至終有的只是利用。
可她就是要林芠卿一輩子都記得自己,至死都無法将她忘記。
此般想法還在印白梅心頭轉動,頭痛欲裂、生不如死之際,她看到的卻是一雙令她困惑的眼眸,這雙眼裏有些憐憫,又有輕松,還有冷漠,她被林芠卿溫柔地抱在懷裏,輕聲柔語:“我信。”
然而,下一瞬,她聽林芠卿輕不可聞道:“白梅啊,我從未信過,只不過,裝得久了,連我自己都變得深信不疑了。”
醜陋無比的女子錯愕至極的望着他,急促地喘息,微微動了動雙手,似乎是想擋住自己的臉,但很快,她就只能被疼痛撕扯,直至半柱香後,喉嚨裏嗚咽聲作響,口角延津,淚水鼻水糊了滿臉,于醜陋無比、痛苦不堪中失去了生息。
曾經絕美的女子像一塊破布一樣倒在他懷裏,醜态百出,乍然間,腦袋爆裂,留下一地狼藉,林芠卿将其僅剩下的軀體緊擁入懷。
一些還未進城的百姓看到此景,皆是不勝唏噓,更是信了林芠卿一定是被印白梅欺騙才會犯下那樣的過錯。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如此深情的人,此生估計都将活在痛苦中了,這應該是對他最大的懲罰了吧。
守衛上了城牆,解下了兩條白布,飄飄然從天而降,落在林芠卿周身。
他深知自己從始至終都被騙着,卻還是心甘情願地墜入印白梅編織的謊言裏。
他努力遠離,甚至多年冷淡地對待印白梅,可當曾經對他嗤之以鼻,委屈自己嫁給他的溫柔鄉主動擁抱他時,他還是忍不住沉淪,他始終舍不得。
這一次,在還未萬劫不複之前,他終于經由他人之手擺脫。
低着頭,抱着印白梅的屍首痛哭流涕的林芠卿情不自禁,露出了一抹誰也看不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