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落一吻
殷九霄怎麽會看不出嵇遠寒的緊張, 可他就是不願再說一個字,哪怕他如今有強大內力傍身,聽力極佳, 将隔壁兩人的對方聽了個大概, 明明可以說一聲“我聽到了些許”,看到嵇遠寒後卻說不出口了。
這人對同門都可說出自己是他的珍視之人,可以說除了他,誰也不放在心上, 面對自己, 卻這般無言以對,真是叫他焦心萬分。
但他又怕這非戀慕之語, 是他殷九霄想多了,畢竟這些話套在對主人忠心耿耿的侍從身上,也無多大違和。
這亦是殷九霄不敢求證的原因, 他怕急于求證之下, 嵇遠寒會吓到,将兩人之間剛剛萌芽的友好關系給破壞殆盡。
長久的沉默後,嵇遠寒終于開了口:“并無絲毫歡喜, 他出口污蔑你,我知你并未做那些事,可他言之鑿鑿,我又一無所知, 不知該如何反駁才好。”
他一步步走過來, 走到殷九霄面前,單膝着地凝視殷九霄的眼睛, 淺棕的眼眸下的淚痣好似又帶了委屈,語氣裏有對他人的隐隐憤怒, 又有對自己無知的不甘。
“你想知道?”殷九霄扶起嵇遠寒,讓他坐到椅子上。
嵇遠寒可能在考慮這是否該是自己知道的,不作答。
殷九霄也就象征的一問,自作主張道:“你說出這些話,我便當你是想知道的。”
于是未等嵇遠寒在開口,殷九霄将阮冥設下的圈套,讓輪迴谷衆人認為是他招致的一切禍害,最後登上夢寐以求的谷主之位一并告知了嵇遠寒。
殷九霄還記得,從他坐上谷主之位開始的三年,雖身為谷主,行的卻是日日不停複原編纂藏書之責,而真正管理谷中大小事務其實是阮冥。
阮冥曾言:“我看小師兄沒日沒夜的忙碌,不如我替小師兄挑下部分事宜吧?”
那時殷九霄還想別的師兄弟對身居谷主的他表面敬畏有佳,實則背地裏少不了說他沒有谷主的氣魄,只有阮冥這個師弟還願意稱呼他小師兄,願意為他這般考慮着想。
而自己寧願面對筆墨紙硯,書寫留在腦海裏的各類秘籍,也不喜面各類繁雜的谷中事宜,于是傻傻的同意了阮冥這個提議。
這是愚蠢如他犯下的第一個錯。
因日複一日的待在重新建造的藏書樓內,殷九霄收斂了當年對谷外世界的一絲期許,也只在阮冥來看望他的時候對這個親密的師弟提過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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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某一日,阮冥對他說:“小師兄,反正你待在着藏書樓,除了暮秋嘯之外其餘人整日不見你人影,你若是出谷幾個月玩夠了再回來繼續原編纂藏書,又有什麽關系?”
起先殷九霄認為就算出去散心,也應該寫完記住的所有書籍才對,但架不住後來阮冥時不時拐彎抹角的提起。
阮冥說,自大火後這三年輪迴谷一切事宜早就步入正軌,根本無需多加操心。
阮冥說,小師兄你以後多的是年歲要待在這藏書樓,又不怕這幾個月。
阮冥說,我心疼你呀小師兄,那些長老和師兄師弟明面上對你恭敬,不就是想讓你還原藏書樓這百年來的風光嗎?可你知他們背後叫你甚?都說你是個書呆子……小師兄你既然身為谷主,自有權出去游玩一番再回谷。放心,在你離開的時間內,我與其他四樓樓主會好好替你打理各項事宜的。
阮冥說,小師兄,你出去之後我會替你告知谷中人,你是出去散心了,很快就會回來,不用擔心。
阮冥說,我是阮冥,是你的師弟,這世間誰人都會騙你,我可不會。
阮冥所有的話加在一起讓殷九霄徹底動搖,于是再次傻傻的同意了阮冥的提議。
這是愚蠢如他犯下的第二個錯。
之後殷九霄帶着嵇遠寒出谷,因為阮冥的設計遇到了林韞等人,他以為體會到了真正的自由,更因為嵇遠寒時刻猜測林韞等人別有用意,讓他煩不勝煩,最後趕嵇遠寒回了谷內。
那一路,除去他不可知的虛情假意,确實是非常歡喜惬意的一段時光。但就算如此,愚蠢如他也并未在林韞的旁敲側擊下告訴他們進入輪迴谷的方法。
後來到了龍柏郡,他無意間得知自己不過是被欺騙利用的蠢貨,傷心欲絕想要離開龍柏郡卻被齊華池抓回了齊府地牢,為得是得到更高深的武學秘籍。
他記得身體上受得折磨,卻什麽都未說,因為這一切卻都不及心靈上所受的苦楚。
再後來,林韞在殷九霄奄奄一息之時救他出地牢,林韞說自己近日來日日活在痛苦中,悔過自責,終于決定偷偷将他救出,除了想要彌補對他的虧欠外還有拯救自己堕落的心。
那一日,殷九霄望着林韞一雙含淚的眼眸,所有痛苦好似都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剛及弱冠的他痛哭出聲,相信了林韞的滿口謊言。
然後逃至半路,他與林韞被陵定懸空寺智仁住持抓住,将他困在了懸空寺之前,用林韞中毒的性命威脅他,叫他寫出記住的所有的武學秘籍。
殷九霄當時懷疑是否是林韞與智仁合作對他的又一次欺騙,智仁卻說齊華池早就發現林韞救他出地牢,沒想到林韞會背叛他們,也絕對不會令林韞好過,于是齊華池現身,給難以置信的林韞喂下了生蛇蠱毒,緊接着,他亦被喂下了生蛇蠱毒。
直到這輩子,嵇遠寒救他出塔,重新展開了新的人生。
而上輩子後來的一切便是如今的嵇遠寒不知道的了。
殷九霄在兩炷香內告訴了嵇遠寒當年與他分別後的經歷:“你是不是想問,蠢笨如我當時那般輕信他們,怎麽後來被你救出後卻看穿了他們的詭計?”
嵇遠寒搖頭:“對他人的信任從來不是他們可以盡情欺騙的理由。是他們作惡多端,總有藏不住馬腳的一日。你從頭到尾都沒錯。”
殷九霄怎麽會不懂嵇遠寒的心思,眸中星光點點,忽然問:“阿寒,我可以抱着你說嗎?”
這要求讓嵇遠寒措手不及。
可思及方才主人輕描淡寫說出的過去,嵇遠寒滿心的疼惜無處安放,他之前已經放縱過一次主動抱過主人,這次又是主人提出的要求,更稱不上冒犯。
如此想着,當嵇遠寒注意到殷九霄眼中逐漸黯淡的星光,咬了咬牙,挪近了椅子,直接一把抱住了對方。
殷九霄靠在嵇遠寒身上,感受到嵇遠寒四肢僵硬,卻還試圖想要用僵硬的手掌安撫他挺直的背脊,輕嗅着獨屬于對方的氣息,滿心安然,雙手回報對方,一點點放松下來。
他閉上眼,輕輕道:“我當初被困于陵定懸空寺時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夢到你冒着滂沱大雨前來救我,卻被我狠心拒絕,因為我還想要救那林韞。”
後來懸空寺遭逢雷雨,大火燒塔,他差點命喪于此,更被煙熏瞎了眼睛。但嵇遠寒沒有放棄,第二次前去将他救出,更将要死不活的他帶去了薛筎那兒。
明明嵇遠寒那時已身中銀蟲絕厄丹之毒,卻還以死相逼,讓薛筎救他性命。
他當時不明白薛筎迷暈了嵇遠寒,與他一番交談為何會改變想法,現在卻是明白了。這些不說也罷,後來便是歆黃鹄來襲,原來阮冥早與薛筎有所交易,兩人聯合擒住他與因毒重傷的嵇遠寒,帶回了輪迴谷被毀阮冥新建的門派內。
那時,殷九霄以為重新得到了同門關懷,卻只是又一場欺騙的開始。
日日的關懷迷了身心皆病的殷九霄的心,阮冥終于從他口中得到了地下輪迴谷鑰匙的秘密。
某一日,他路過阮冥的房門口,聽到房內有林韞的聲音,知道了原來讓輪迴谷暴露在武林人眼中的便是阮冥。
是阮冥告訴了林韞進出輪迴谷的方法,讓林韞等人将輪迴谷擁有的東西透露給了整個武林,勾起了武林人對輪迴谷的欲望,最後更将之推到殷九霄身上。
當一切都故意被殷九霄聽取,阮冥終于不再隐藏真實的自己,将林韞等人的醜惡與自己為了名正言順坐上谷主之位的長久計劃全部告訴了他。
“我阮冥是他的義子,除了比你小一歲,少一年與阮正卿相處的時光,哪點不如你?你殷翊憑什麽得到阮正卿那般的關愛,就憑你的過目不忘?我看他是被你迷了心智,色令智昏!”
“真是可笑,輪迴谷除了暮秋嘯那呆頭鵝,除了阮正卿這個死人,誰都看不起你,過去他們全都對你恭恭敬敬,不過是因為阮正卿最疼愛你罷了,你知道現在他們背後怎麽想你的嗎?他們想你怎麽還不去死,怎麽還能恬不知恥的活到現在?”
那一日,阮冥笑得張狂且不可一世,好似這般的羞辱,看到殷九霄痛不欲生的樣子是他一直以來的渴望。
林韞則站在阮冥的身旁,冷眼相看失魂落魄的殷九霄。
然後殷九霄瘋了一般撲向了阮冥,只因阮冥不僅侮辱了自己,更侮辱了他的恩師阮正卿,但他的薄弱內力面對阮冥根本無用,只是被一腳踢開。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世間唯一對他好的人真的只有阮正卿。
除此之外,他人所懷皆是惡意。
“夢裏我有了死志,阮冥又一直有意将你我分開,你卻在我孤零零一人時再次出現,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無人傾訴,将這一切都告知于你,沒想過你會相信,但你卻什麽都沒說,當天晚上便帶我離開了那裏。我們逃了好幾日,我被阮冥好心相待的那一個月,未曾過問過你身中之毒如何了,在逃亡的路上才知他們根本沒解你的毒。你說阮冥以讓你忠心于他,背棄于我為條件才肯給你解藥,你不願接受才中毒至今。”
“然後,我們的逃亡失敗了。我記得那是在冬日,大雪紛飛,你中毒已深,又因困鬥身受重傷,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上對我說,主人不甘,屬下不甘,我不甘。”
上輩子的最後,痛苦不堪、滿心悔恨的那一刻,殷九霄還看到命若懸絲的黑衣男子哭了。
從來不動聲色、表情冷硬的黑衣男子倒在地上,臉上沾着混戰中留下的血痕,眉頭緊皺,眉毛、眼睛和嘴巴都垮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男子那根一直緊繃的神經徹底斷了,第一次流露出這般生動又令人悲傷的的表情。
淚水一滴一滴地從那雙漸漸失焦的淺棕色瞳孔中落下,與地上的白雪融為一體,如同融在了殷翊一潭死水的心裏。
“暮秋嘯,你怎麽那麽傻!”從來以和煦春風著稱的歆黃鹄一掃溫和,神情中是哀其不幸與怒其不争交雜,掃了一眼無能為力的殷翊,打橫抱起暮秋嘯,“殷翊與外人勾結殺入輪迴谷,使得門派中人死傷大半,他根本不配做谷主,又怎麽有資格做你的主人?!為什麽,為什麽到現在你都……”
暮秋嘯全身是血,一口一口的血像是被擠壓了出來,汩汩地往嘴邊冒出。
黑衣早已染成暗紅,男子明明已經無力,卻像是來自靈魂深處的不甘,歪着頭找尋找身後的殷翊,顫巍巍地伸長手好似為了抓住他,但先前的十一個字似乎花光了他的氣力,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下一刻,男子睜着眼望着殷翊,手臂猝然垂落,再沒了生息。
殷翊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地想爬向暮秋嘯那邊,擋在他身側的人遞出一抹寒光,倏然橫在他的脖頸處。
狼狽不堪的殷翊緩緩擡頭,看到了一張再也無兒時情誼的面孔,其上滿是鄙夷,而他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對他目露厭惡的一張張臉。
被所有人抛棄,再往前一步亦是死路的殷翊看了絕了生息的暮秋嘯一眼。
恍惚間,凄哀一笑。
在這個漫天大雪的地方,頭頂之上有一群雪鹀鼓動翅膀路過天空,到了春天,冰雪消融,又會有其他的鳥類回到這裏。
而自己呢?
已無處可去亦無路可走。
瞬息之間,心念電轉,寒刃依舊在頸側,他一把搶了那人的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刎。
閉上眼的那一剎那,朦胧視界裏,殷翊看到被他奪劍之人嘴角對他露出的恥笑。
這些種種不過是化成最後一句話,殷九霄埋首在嵇遠寒頸邊說:“最後我用阮冥的劍自刎,跟着你走了。”
嵇遠寒察覺到脖頸處冰冰涼涼的。
主人哭了,并非因為夢中種種遭遇時委屈才哭,而是在說到夢裏的他臨死前的那十一個字才落下了淚。
明明只是一場夢,在他聽來,主人描述的太過真實,真實到仿佛他也已經死過一次,讓他更加難過的是主人痛苦的樣子。
他想說什麽,卻聽到殷九霄繼續道:“再來夢便醒了,我發現自己沒有死,還要在懸空寺寫一張張秘籍口訣,過了幾日,還真就見到了冒雨前來救我的你,我怎會再傻傻地待在懸空寺,最後選擇了跟你一起走,也就有了現在坐在這裏的你我。”
殷九霄将嵇遠寒好似要融進身體一般的力度緊緊抱住:“你可能認為這是莫名其妙的一場夢,但對我而言不是。”
他用嵇遠寒的衣襟抹了抹眼淚,等徹底平心靜氣後,才重新擡起頭,眼眶紅紅,纖長睫毛沾淚,眸中卻并無委屈,只剩下鄭重。
“阿寒,那是上輩子軟弱可欺、愚蠢無知如我應得的結局。這輩子再次睜開眼,從你來到懸空寺來救我的那一刻開始,你我的故事就改變了。”
殷九霄似乎若有所指,嵇遠寒有些恍惚。
有些溫涼的手指磨蹭過他的眼角,關于殷九霄所說的匪夷所思的夢再次掠過嵇遠寒的心頭,眼前灼灼如月華的雙眸滿是真切。
“主人你……”
嵇遠寒言笑不茍的神情出現了波瀾,連帶着淚痣好似都有了幾分顫動。
脫口而出的“主人”一詞并沒有讓殷九霄不悅,他摩挲着對方臉頰的手指不知不覺移到了唇角處,緩緩道:“我确信萬分,這些陰謀陽謀便是他們對我做過的事,阮冥讓我受盡磨難,我以為自己死了,未曾想,上天讓我再世為人一次,改變原本的結局。”他別有深意地問:“阿寒,你信嗎?”
錯愕從淺棕色的眸子裏震動,主人是想說,他是死後重生的人?
這簡直……
迷惘與震驚交雜,讓他甚是迷糊。
然而,臉上肌膚的輕觸讓嵇遠寒意識到殷九霄此時是真實存在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吐出。
殷九霄只是注視着他,不言不語。
不一會兒,所有的迷惘盡數消散,最終變成一如既往的堅毅。
無怪乎從來對人充滿善意的主人會在重見後像是變了個人,變得陰晴不定;無怪乎當時重見後的主人行為舉止總有說不出的違和……
嵇遠寒不疑有他道:“我信。”
一抹澄澈的笑意出現在殷九霄的臉上,凝視着看似一直都在自己掌控中的人。
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心也落入了對方的掌控中,可這人還不知。
感覺到在他輕觸下嵇遠寒唇畔的輕顫,他微微前傾,在略有些幹澀的唇上落下一吻。
嵇遠寒徹底呆傻,不知今夕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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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楓雨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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