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心上花
嵇遠寒在殷九霄還未應戰林韞之前就離開了熱鬧的懸崖, 他隐匿氣息,離開吵鬧的人群朝山下走去。
腳踩在雪地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呼出的白氣迅疾地消失在身後。
一盞茶功夫不到, 嵇遠寒已行至半山腰, 當看到因為風雪再起,即将被雪掩埋的山石岩洞後,嵇遠寒走入山洞。
這山洞便是先前殷九霄半路對他說過的地方。
進入有些昏暗的山洞,嵇遠寒拿出火折子點燃。
在僅有的火光照耀下, 一眼望去, 只見洞內布滿深淺不一的劍痕,觸目驚心。嵇遠寒仿佛看到一位劍客曾受于制瓶頸然後到此, 無法突破産生的焦躁最終造就了石壁上一道道劍傷,讓人看一眼都覺得陰郁惶惑。
嵇遠寒收起恻然,無視着頭頂一排排似乎随時掉下來紮在人身上的冰錐子, 走了約莫五十步, 深入越來越窄小的洞內。就在這時,猝不及防,一柄飛刀朝着嵇遠寒面目襲來, 他擡手雙指夾住了飛刀,火折子的火光晃動,沒有任何氣息波動的四周,沉聲道:“出來吧。”
一道光芒飛至嵇遠寒眼前, 火折子落地的瞬間, 嵇遠寒接住了自己先前故意扔在地上的小石子。
随着石子入手,一抹穿黑色短打衣裙的倩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前方。
掉落在地的火折子不知何時到了女子手中, 火光映照出女子的容貌,嬌俏可愛, 眉目間卻帶着哀愁,如一朵含苞待放卻又不敢面對世間風雨的嬌花。
若是普通人看到這般的女子大概會情不自禁産生憐惜之情,可惜站在這裏的人是嵇遠寒。
“晨玉振說,你現在叫,回了原來,的名姓了,該稱你作,嵇遠寒了。”女子聲音如黃鹂出谷,但言語之間和普通人的斷句非常不同,腔調極其怪異,每說四個字必須停頓一下才繼續說,“他把這封,信箋交到,我的手上,裏面說的,可是真的?”
嵇遠寒看着女子的左手,也就是春裳樓樓主炀春雪手裏被攥得皺巴巴的信。他知道殷九霄在信中用三言兩語概括了阮冥嫁禍之事,要是輪迴谷其他人看到絕不會相信,但炀春雪卻不同。
當年,殷九霄和五樓樓主內的炀春雪關系最為要好些,雖然不及和阮冥這個師弟,但炀春雪卻是最常去藏書樓找殷九霄聊天的人。不久前,殷九霄對嵇遠寒提過,當初在夢中,他被帶回生死獄的一個月,炀春雪都被阮冥派出去辦事,直到他得知了真相,也還是沒見到炀春雪。
後來的那場追殺,炀春雪也在其中,那時的殷九霄已是萬念俱灰,知道再怎麽解釋也抵不過阮冥一個“殺”字,所以一個字也沒說。炀春雪也應是聽了阮冥的一家之言,眼裏有恨,全程冷眼旁觀,沒有動手。
那一日,殷九霄看出了炀春雪對自己極其失望,似乎連殺自己都是髒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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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之後,殷九霄還未有機會讓炀春雪知道真相,上次和晨玉振光明正大地大打出手,便趁着戰鬥的間隙将這封親筆信偷偷交給了晨玉振,讓對方找機會交給炀春雪,信中所寫将在栖仙山憑借石子引路,在這方石洞內相見。
至于炀春雪信不信、來不來,全看天意。
這次再見炀春雪,是殷九霄的交代,聽到炀春雪的話,嵇遠寒微微颔首:“信中所寫,便是事實。”
在輪迴谷時十數年,炀春雪與嵇遠寒說過的話用手指都能數得過來,可嵇遠寒的品性她自認還算了解。炀春雪作為輪迴谷百年難得一見的在潛行上擁有極高天賦的人,要是認真的隐藏氣息,就連嵇遠寒都無法發現得了她,所以也偶爾會看到嵇遠寒如何認真的守護殷九霄,甚至讓她打消了去阮正卿那裏請求将嵇遠寒換成自己的打算。
炀春雪以為自己看到了谷中所有人的所作所為,所有一切都被她躲在暗處的雙眼看清。可到頭來,她還是沒有真的看到背地裏的那些肮髒。
這三年來,炀春雪還未知道真相是何前,時常會做夢,夢到那些闖進輪迴谷的武林人士明明眼裏欲壑難填,卻滿口仁義道德。而身手厲害的同門師兄弟、師兄妹卻手無縛雞之力任人宰割。她被禁锢在一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谷中血流成河,流淚滿面。
而這些本該都不是殷翊該背負的罪孽,卻因為被阮冥蒙騙,不斷加注在殷翊身上,以至于……昔年陽光明媚的翩翩少年郎,如今成了他人口中殺人如麻的魔頭。
阮冥真的好狠的心啊,喜歡逗小師兄開心的是他,可現在讓小師兄痛苦的也是他。
而改了名字的殷九霄,這三年來又是如何走過來的?
一抹淚水從炀春雪眼中落下。
曾經的輪迴谷對炀春雪而言,因為有那麽幾個溫暖的人,所以也成了溫暖的所在。
阮冥做下這些事,難道就不會心中有愧嗎?
晨玉振答應制作傷害同門的毒藥就不會心中有愧嗎?
午夜夢回,難道就不會夢到枉死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怨念叢生的模樣嗎?
晨玉振将炀春雪找去密談的時候,對她說過一些話,他說——
“炀春雪,我今日向你坦白這一切,不是因為于心有愧,我晨玉振做的事,就不曾後悔過。”
“我以前讨厭殷翊,現在讨厭阮冥,都是從骨子裏讨厭他們,而我一旦讨厭一個人,就絕對不會讓那個人好過。你接受這一切,也僅代表我們暫時是在一條陣營上而已。”
炀春雪從兒時便清楚晨玉振的冷血無情,這人心上除了素冰清之外,從來都放不下其他人,而如果僅是因為知曉素冰清對阮冥傾心,晨玉振才會這般而為……
炀春雪總覺得哪裏有些問題,但她又暫時想不明白問題在哪裏。
抹掉臉上的淚水,炀春雪從衣襟裏拿出的一個小瓷瓶,聲音還是抑制不住有些顫抖:“晨玉振交,到我手上。讓我見到,你們之後,問該如何。”
她是個怨憎分明的人,過去就算與同門交情不深,卻也會稱晨玉振一聲晨師兄。但自從知道晨玉振的所作所為,她便開始直呼其名。
嵇遠寒将殷九霄交代的話告訴炀春雪。
離開山洞前,炀春雪停下步子,猶豫片刻,扭頭問出了一直壓在心上的問題:“晨玉振說,你與殷翊,感情甚篤。一路行來,你倆相伴,他說他看,得出殷翊,對你心思,很不一般。”
“嵇遠寒你,又如何想?”
嵇遠寒愣在當場。
“若是真的,若你負他,我定不會,放過你的。”炀春雪的身影如幻影一般迅速消失,怪腔怪調的話語卻在山洞內徘徊不去。
嵇遠寒手裏拿着炀春雪離開前扔過來的火折子,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等回過神時,他朝着向着石壁走去,手指觸摸着深陷不一的劍痕。
這些劍痕,全都出自殷九霄之手。
……這次,并非殷九霄和嵇遠寒第一次來大理栖仙山。
是第二次。
一年前,當殷九霄決定讓岑河走入自己的圈套之前,他們提前來過一次栖仙山。
那天,他們走上這座雪山,在半山腰找到了這個被雪覆蓋的小小石洞。進入洞中後,嵇遠寒跟在殷九霄背後,注視着主人透着疲倦的背影,心有擔憂。
那時的殷九霄整日睡不着,或許是不願在睡覺中浪費為複仇準備的時間,每日除了偶爾的休憩便是練劍。
對于過目不忘,奇經八脈在蔚非塵的開拓下無比堅韌,擁有絕無僅有強大內力的主人而言,他使出的每一劍都比世間大部分劍客要厲害。
然而,主人仍然像是被某種危機感追逐着,不斷地向前走,似乎是想用手中的劍,斬斷身上的桎梏。
殷九霄待在此地三天三夜,最後似是想通了什麽,亦準備放棄什麽,在火折子早就用完的那日,轉身看向嵇遠寒,在适應了洞內光線,幽暗的視界裏,殷九霄孤獨地站在不遠處,對他說:“要練成圓滿的靈樞劍法,需無欲無求,于我而言難如登天。”
殷九霄從他側身而過:“阿寒,出去吧。”
洞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太陽從東方緩緩升起,映照在皚皚白雪上,閃耀奪目。
殷九霄擡起手中的劍對準陽光,一抹流螢仿佛自劍身上滑過,嵇遠寒注意到殷九霄的雙眸從劍刃移向劍柄上的火紅流蘇鴛鴦香囊,此時,香囊與流蘇在空中不斷搖擺。
“要不是有爹的一身功力,我至今還是個花架子。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我終究是個沒有任何武功天賦的廢物,哈哈……”
“罷了。”
這是嵇遠寒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從殷九霄口中聽到對方稱呼那個人“爹”,最後的笑聲更像是對自身無能的嘲笑。
嵇遠寒不忍看到殷九霄這幅樣子,想說什麽,思及原敦荒漠時兩人為解毒的不得已而為之,思緒交錯,情不自禁開了口:“主人,屬下可以替您殺人,願意為您做任何事,您想要的,屬下就算是死都可以為您去做去獲取,還請您……”
殷九霄舉着劍,在他說話期間看過來,劍身閃耀的光落在白皙清媚的臉上,一雙狐貍眼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後,眼眸彎起,其中笑意冉冉。
猶如紛飛白雪,灑落在白日裏悄然綻放的一朵桃花周圍,叫人挪不開眼,一眼萬年。
嵇遠寒回過神無措地垂首,這時分外嫌棄自己的拙嘴笨舌,到最後只能憋出一句“請您不要傷懷”,耳邊只聞殷九霄終于不帶憂愁的輕笑聲。
殷九霄說,也只有阿寒你,會對我說這些話。
殷九霄說,我做不到無欲無求,阿寒你也有錯。
嵇遠寒一時心亂迷糊,又一次語塞。
然後,殷九霄在他面前又使了一遍靈樞劍法。
白衣青衫的青年在雪中身形飄忽,猶如鬼魅,劍意與劍氣交融,每一劍都讓人觸目驚心。
挑出最後一劍,殷九霄放開手中長劍,長劍直插雪中,殷九霄背對嵇遠寒,不知在想什麽。
忽聞玉石之聲響起,濺在人心:“我深仇重怨,如何放下。放不下,便不放了。”
嵇遠寒至今都還記得這句話,當他知道殷九霄到底遭遇過什麽,才明白了殷九霄所言何意。
無需将心比心,他只想替主人殺了那些人,可他亦明白,主人需要的,是親手将那些人送至末路。
明明只是分開了一會兒,他便無比思念主人,無比想見到主人。
嵇遠寒離開山洞,踏雪無痕,很快便重回人聲鼎沸的崖頂,恰巧看到殷九霄使出靈樞劍法,卻又并非真正的靈樞劍法,而是與春風劍法相結合的一劍讓林韞再沒了掙紮的機會。
“既練不成圓滿靈樞劍法,做到離圓滿差一點點,假作真時真亦假,也沒什麽不好。”那一日,兩人走在返程的路上,殷九霄對嵇遠寒說。
嵇遠寒深深地凝視他将之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不合時宜的想起炀春雪的話,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摸到了裏面放着的流蘇玉佩。
風雪漸停,在若隐若現的陽光中,殷九霄站在山巅之上,與殷九霄望過去的目光交彙,明明沒有笑,眼中卻似有溫暖和煦的,帶着芬芳氣息的春風将他相擁。
驀然間,這陣柔和的春風将纏繞心頭的厚重濃霧吹得一幹二淨。嵇遠寒發現自己站在一棵只開着一點嫣然的桃花樹下。在一片瑩白的雪落世界裏,再沒有任何風兒萦繞,枝頭的那朵桃花卻無風自動,顫顫巍巍的,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之時,飄飄蕩蕩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原來,一直以來是他太過怯懦。
原來,一直以來都被如此看着。
冰天雪地裏,嵇遠寒小心翼翼地捧着這朵桃花,如獲至寶。
殷九霄站在山巅之上俯望懸崖,白衣翩翩,宛如神人。
林韞臨死前的嘶吼似乎仍然回響在山巅周圍,回響在每個人耳際。
如此多瞠目結舌的事情一朝發生,讓衆人有些無所适從。
武林大會說得好聽是以武會友,說得難聽點刀劍無眼、生死由命成敗在天,舉辦大會那麽多載,發生過不少在比鬥中死亡的場面,可那至少是技不如人死在了對手手上,而非死在被無數天外飛來的暗器所傷。
最後的無數飛刀顯然加速了林韞的死亡,而這絕對不是殷九霄所為。
“是何人在武林大會下此毒手?!”
“難不成是生死獄掌門?”
“生死獄掌門哪,仙貌邪心都敢現出真容面對大家,掌門也定然不是躲躲藏藏不敢露面的小人吧?”
一些人看似你一言我一語的,言語之間又像是串通好的開始逼阮冥現身。
岑河雖然想過殷九霄的出現會讓武林大會變得跌宕起伏,未曾想竟會如此“精彩紛呈”。他讓人将林韞的屍首帶下來,正要說話,忽聽一人揚聲道:“方才,林韞看了那邊一眼,我就說那裏的轎子怎那般紮眼,岑盟主和扶莊主都沒這麽大場面,生死獄掌門好好大的臉面。難不成林韞真是被掌門所害?”
林韞的一席話早就讓生死獄一片混亂,這次跟随阮冥到大理栖仙山的又大多是新加入生死獄的門人,本是有幸跟着掌門一起來武林大會長見識,結果卻遇到這般始料未及的事。
原先的心潮澎湃變得怪異起來,可即便如此,林韞的話在他們聽來便是污蔑,再來又被人那般不言不遜,所以同門之間互看一眼,頗為默契的齊聲喝道:“不許污蔑我家掌門!”
那人毫不退讓直言道:“污蔑你家掌門的人死了,要呵斥對林韞說去!”
不管因為林韞之死變得鬧哄哄的懸崖衆人,再次看到嵇遠寒後,殷九霄的心情輕松了些許。
是啊,只要有嵇遠寒在身邊,他就不會一味沉溺在仇怨中不可自拔,嵇遠寒永遠是讓他能清醒處之的唯一一味藥。
林韞已死,接下來就是自以為算無遺策的阮冥了。
“若是污蔑,何不讓你們掌門出來自證一番?”殷九霄再次開口,聲音清朗有力甚至帶着一點笑意,再無先前與林韞言語時的半分冷漠。
在近兩年生死獄的門人看來,就算殷九霄已經展現了絕對的實力,受了點皮肉傷就将林韞打得落花流水,可那又怎樣,殷九霄絕非是他們掌門的對手!
他們對阮冥實力有着超乎尋常的信心,所以更加不明白掌門為何還不現身,直到一抹身形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轎旁,門人一看到那道身影皆恭敬地喚道:“炀樓主。”
突然出現的女子挽着一條利落的馬尾,身材嬌小,穿着一身短打|黑衣将身形襯托得玲珑有致,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衆人的視野裏,竟無一人察覺這人的氣息!
炀春雪單膝着地,跪在轎旁,用怪腔怪調的語氣道:“掌門抱歉,屬下來遲,還請恕罪。”
“方才的飛刀并非出自你手吧?”
阮冥并沒有私下和炀春雪交流,他此時說話的聲音被在場的武林人士聽得一清二楚,其中似乎有着莫名的壓抑。
“未曾出手。”炀春雪說完,聚音成線用只有她和阮冥聽得到聲音道:“如您所言,晨玉振已,背叛了您。他教唆了,一些過去,谷中門人,往這趕來。”
“來此作甚?”
“屬下不知。”
阮冥用少有的陰沉語氣問:“素冰清呢?”
“晨玉振将,她殺死了。”
在外人看來生死獄陷入了詭異沉默的短暫時刻,這種情況阮冥不現身,他們也無法再用言語相逼,畢竟很多話都是道聽途說,說到底阮冥現在的罪也是林韞這個罪人的欲加之罪。
殷九霄站在山巅之上,無人再敢應戰,一些人你推我來我推你,都不相信這武林盟主落到殷九霄這人的手裏,卻又自知沒有與之匹敵的實力。
殷九霄雙手負後,站在栖仙山最高的山巅,低頭便可将圍觀的武林人士一覽無餘。
餌既已抛出,魚又如何能忍着不上鈎。
阮冥閉着眼,手裏握着的芙蓉步搖猝然斷裂。
他這才意識到是聽到炀春雪帶來的消息太過震驚,太過用力所致。
素冰清死了?
……死就死了吧,他沒有去問素冰清如何死的,又為何不盡力救她,兒女情長本就離他太過遙遠,當下他迫切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既然炀春雪來了,阮冥聚音成線問:“春雪師姐,殷翊還在輪迴谷時,你與他走得近,聽他提起過真正的靈樞劍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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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咱家阿寒終于開竅了,親媽流淚滿面發來賀電!
意識流描寫嵇遠寒手捧桃花的那一幕,是作者創作本文最喜歡的一段。
沒有存稿啦,最後兩章明後兩天什麽時候寫完什麽時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