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尤先生
“謝謝乾哥。”
尤良木向唐雲乾鞠了個躬,規規矩矩,客客氣氣,很有小人物得了恩惠的市儈姿态。
唐雲乾說幫他把姥姥轉去更好的醫院,他求之不得,只是這樣一來,他又欠下了對方更大的人情債。
尤良木道過謝之後,兩人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尴尬之中略帶一絲難以言喻的氣氛,誰也沒再說些什麽。
尤良木想了想,有些話還是得說清楚,就慢吞吞地道,“乾哥,這些錢……二十萬,我會盡快還上的。”
唐雲乾看着他,卻道:“我沒有催你,你可以慢慢還。”
債主比欠債人還要通情達意。
對方越好,尤良木就越覺虧欠,他擺擺手,推拒道:“哎,不能慢的,這不成拖欠債款了嘛。”
唐雲乾欲言又止,半晌才開口:“像以前那樣,分期還,偶爾還上一點就行。沒人催你。”
“哎……”
“不急。”唐雲乾依舊平和,如此反複強調,好像還巴不得這筆債慢一點還清。
尤良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對方語氣中竟有一絲溫柔。
唐雲乾像是想了一想,“不過錢財數目的事,還是要核對清楚,所以之後一段時間,我可能會随時聯系你,你也最好不要玩消失,能讓我随時找到你。”
随時聯系……?尤良木聽出唐雲乾心情似乎還可以。
不過他雖蠢,但也不會蠢到認為對方此刻之所以心情不錯,是因為與他久別重逢。這種自我感動的童話還是少想為妙,想多了就容易英年癡呆。
不管怎樣,趁着債主心情不錯,趕緊先答應下來再說,他雞啄米式點頭,“哎好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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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雲乾又道,“家裏人最重要,醫藥費不能省,不夠就跟我開口,先解決手頭上的困難再說。”
債主這般和善,尤良木也挺不好意思的,他信誓旦旦地承諾,“乾哥,您幫過我的忙,給過我的恩,我不會忘的。”
他感激涕零,又怕對方覺得他有拖欠的心,趕緊表明自己努力還錢的心,“等我存到錢了,第一時間還您,能還多少還多少。呃,可能會久一點,因為我攢錢速度很慢……但一分錢都不會少的,您放心。”
其态度之誠懇,語氣之堅定,好比忠誠的人民在國旗下起誓,讓人難免覺得,他非常渴望把債還完,以求盡快與債主撇清關系。
唐雲乾的臉色往下一沉。
他似有不快,突然問了尤良木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如果不是要借錢,你會不會來找我?”
尤良木聽後說不出話,就跟有塊石頭堵在喉嚨裏似的。
其實這個問題,他也問過自己好多遍。
一個人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蹲在街心公園裏看情侶散步的時候,得知姥姥生了重病的時候,偶爾做了一碗湯面卻準備了兩雙筷子的時候……
在無數個艱難的、特別的瞬間裏,不管需不需要幫助,不管心情是好是壞,他腦子裏第一個出現的,都是唐雲乾。
他當然想過要再去找唐雲乾。
重修舊好是不敢想的,重溫舊夢也是不敢想的,只能說是想見上一面,打個招呼,順便看看對方過得怎樣,再問候一下。
但是後來想想,唐雲乾過得好不好又關他什麽事呢?
況且,像唐雲乾這樣的男人,有錢有事業,喜歡多年的心上人也終于回到自己身邊,過得怎麽會不好?那應該算得上是神仙日子吧?
過得不好的,就只有他尤良木而已。
所以他就只是想想,并沒有鹹吃蘿蔔淡操心。自打從唐雲乾家裏搬出來之後,他就沒有找過唐雲乾,一次也沒有。
而他也知道,唐雲乾不會想看到他。
此刻,面對債主這個聽不出情緒的提問,尤良木頗為惶恐,斷斷續續地搖頭,“呃,我不會的,哎,我哪敢再來麻煩乾哥您嘛……”
唐雲乾嘴角微微抽動。
尤良木實事求是地說:“我知道的,您貴人事忙,當然也沒空見我這種閑人……是吧。”
待他說完這話,唐雲乾臉上的不高興非但沒有消失,反倒還加深了,雙目沉沉,叫人讀不懂。
尤良木心想不妙,一定是自己說得不夠誠懇。
他趕緊低下頭去,以更加順服的态度示人,“乾哥你放心,等到這次的錢也還清了,我絕對不會再來打擾您!”
他會化成圓筒狀,有多遠滾多遠,不會再來糟了債主的心。
看樣子唐雲乾是真的放心了,冷淡地收回目光,轉過臉去,連本來想說的話也不說了,直接改為一句冷漠的遣散語扔給他。
“那你現在就走吧。”
尤良木感覺自己噎住了。
他剛才偷瞄了一眼唐雲乾說話,對方應該本來是想說滾的,但出于禮貌和舊日情分,才如此客氣地請他離開。
“哦……”尤良木試探性地複述了一遍,“那我走了,乾哥保重,乾哥再見。”
男人輕手輕腳地轉身,餘光徘徊了一兩秒,見唐雲乾沒有要留他的意思,只好幹脆點向門口走去。
好像每一次,他轉身要走,唐雲乾都沒想過要留他。
*
尤良木走出這棟空調很足的大樓,打了個哆嗦。
他站在門口恍了一會兒神,最後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像是辛苦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任務,終于可以放松下來。
相比起見到唐雲乾前的緊張和忐忑,此刻的他簡直一身輕,不曉得是因為唐雲乾對他的态度淡薄,還是因為唐雲乾那些客氣的話。
反正以普通關系與唐雲乾相處,好像比從前容易多了。
當然了,從前和唐雲乾相處也算不上困難,只是總以上床的方式,就難免滋生些不必要的麻煩。
比如,他曾經幼稚地想過,要不要一輩子找唐雲乾借錢好了,如果唐雲乾肯借給他的話。只要他一直欠着唐雲乾,說不定就能一直待在唐雲乾身邊。
多幼稚的想法,卻真實存在于他的腦中過,他甚至想要把它實現,不顧其可能帶來的後患,雖然最終還是破滅了。
那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遙望,卻像一場觸不可及的夢,如今夢醒了,人也清醒了。
“尤先生,走了?”
尤良木轉頭一看,保安大哥杵在大門處,正對自己笑得和顏悅色。
他躊躇半晌,還是道,“大哥,你以後別叫我尤先生了。”
脫離了種種浮雲,尤良木覺得,對方還是像三年前那樣管他叫“死無賴”好一些,這樣比較讓他踏實。
保安大哥背着手,呵呵一笑,“我看您很久沒來了,得快一年了吧,都沒怎麽見過您。”
“一年……嗯,是有了,”尤良木數得很清楚,是十個半月。
去年秋天涼風蕭瑟,天氣不好不壞,今年夏天蟬脫殼,日頭猛,把大地翻來覆去地烤,烤得滋啦滋啦的,熱得老鼠都不鑽洞。
轉眼就十個月了。
剛離開唐雲乾那會兒還覺得日子特難熬,熬着熬着,便就快一年了,其實也還行,沒想象中那麽漫長。
“來這兒找人嗎?”保安大哥有點明知故問了,“找唐先生?”
尤良木點頭,“是啊,找他辦點事情,辦完了。”
保安大哥笑出兩顆煙屎牙,“以後常來嘛,有空我倆找個餐館,喝點小酒唠唠嗑兒?”
“哎……常來是不常來了,”尤良木撓撓鼻尖,“不過唠嗑是可以的,改天再約。”
保安大哥喜道:“行行行!您是我恩人,您想啥時候約都行!您說了算!”
眼下這位與尤良木約好以後一同吃飯唠嗑的保安大哥,正是三年前把尤良木揍進醫院的那位神勇彪漢。
當初因為毆打尤良木一事,他被唐雲乾解雇了,并吃了十個一月的牢飯,在刑滿出獄後沒多久,他就來到了唐雲乾公司樓下。
他本想找到的是唐雲乾,沒想到,千等萬等沒等到唐雲乾,反而遇見了來給唐雲乾送晚飯的尤良木。
尤良木也看見他了,被暴打的恐怖回憶湧入腦海,頓時吓得走不動路,哆哆嗦嗦。
男人死死抱着懷裏那個圓滾滾的保溫盒,這是待會兒要給唐雲乾送去的愛心晚餐,此刻卻被他當成了盾牌一般,擋在自己胸前。
“你是——”
陰沉沉的保安認出他了,用手指着他,氣勢洶洶朝他快步而來。
“你你你......!”
尤良木臉上血色全無,眼睜睜看着對方越走越近,慫得快尿褲子。
然後下一秒……
保安“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
“對不起!”
繼當場下跪之後,緊接着,他又給尤良木來了好幾個倍兒亮的響頭,“砰砰砰”,跟發神經似的。
吓得尤良木呆如木雞,連手裏的愛心便當都差點摔了。
一個小時之後——
街邊大排檔煙火氣很足,熏得每個食客都油光滿面的,桌上放着好大一碟撒了辣子的串兒,還有幾個空蕩蕩的啤酒瓶。
視線往旁邊那桌角一挪,是那個圓滾滾的保溫盒,裏面有已經涼了一半的海鮮粥。
這份尤良木精心烹制了三個小時的晚餐,最終還是沒有送到唐雲乾手裏。
一個小時前,唐雲乾打電話問他去哪了,怎麽沒有見着人。
尤良木就說,自己在街上碰着一個老朋友了,要和朋友吃飯敘舊,讓唐雲乾別等他了。
唐雲乾等了一整晚,還餓着,但也沒怪尤良木,只是讓他別太晚回家,結束了就打個電話,讓司機去接他。
尤良木挂了電話,挺慚愧的,特別是唐雲乾語氣那麽溫柔,還挂念着他在外邊的人身安全,而自己呢,卻撒了謊。
他不是和老朋友在吃飯,而是和那個保安。
“您慢點說,別急……”尤良木一邊嘆氣連連,一邊收了手機,他從桌上抽了幾張紙巾送到保安面前,讓對方擦擦眼淚和鼻涕。
保安抽了抽鼻子,繼續向尤良木傾述自己的苦處。
他說自己也很愧疚,那天出手打尤良木,是因為情緒突然失控。那時剛确診為易怒症,加上股票暴跌,又得知妻子得了乳腺癌,而孩子也因為打架鬥毆進了少管所……
吧啦吧啦,一堆亂七八糟的禍事降臨到頭上,他承受不住,也就遷怒到了尤良木身上。
“我那拳頭打出去都不經思考,整個人都跟瘋了似的,控制不住自己,事後,唉……後悔得不得了。”
“嗯嗯……”
“對不起啊兄弟,我不是故意要把你打成那樣兒的......唉,真是發洩,控制不了,被憤怒支配了。我知道我錯了,我錯得很離譜,求你原諒我……”
尤良木聽得心裏也挺難受的,拍拍對方肩膀,“哎,大哥,我可以理解啦。”
“可你那時也确實欠揍,每天來蹲點,趕也趕不走,煩得要死!罵你你還笑嘻嘻的,還給我送個大紅薯,我他媽上班站崗呢,吃什麽紅薯哇!”
“……哎?”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但我是真忍不住,你小子這性格,太他媽能抗造了!”
“呃……”
尤良木想了想,像自己這種人吧,屬于上帝的棄兒,确實比較耐操。
特別是在資本家面前,床上床下都耐操,身體感情都耐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