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附加值
總而言之,那天晚上,保安大哥拉着尤良木在大排檔吃酒,灌了一瓶又一瓶。
保安也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就擱那兒抱頭痛哭,“對不起,但我真的苦,也沒處說去,唉……我媳婦兒也苦,我不敢跟她說太多,怕影響她的病……兄弟,你就讓我發洩發洩吧……”
尤良木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心中不忍,自然想好好安慰。
但他也知道,像這種時候,一些表面的安慰只是隔靴搔癢,卵用沒有。
就像他偶爾不經意向唐雲乾提及自己三百多萬的債時,唐雲乾也會對他說兩句“不用擔心”、“只要你跟着我就好”,但他也從沒覺得能不擔心。
因為債主的安慰只是形式,并未真的與欠債累累的他有共感。
要想真正安慰到實處,就必須分享自己類似的經歷,讓對方從交流中得到共鳴,并且覺得你比他更慘,如此方能讓對方獲得一絲“哦那相比之下我還算可以喔”的慶幸。
于是尤良木汲取自身經驗,跟保安大哥說了自己從小到大各種倒黴的經歷,語氣平平,但是故事性極豐富,感染力極強。
沒想到保安大哥聽後,哭得更兇了,那叫一個梨花帶雨面目全非,嚎着問:“操!兄弟,你怎麽也這麽慘?”
尤良木挺平靜的,“嗐,沒辦法,這種事情是命,又不是自己能決定的,聽天由命就好啦,走一步算一步咯。”
“聽天由命?好難。”
“那也只能這樣兒了,熬着呗,熬不死的,”尤良木擺擺手,“至于去死,更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保安一想,确實也是。
就這樣,倆大老爺們兒在這風雨飄搖的晚上互訴衷腸,交肘碰杯,一個痛哭流涕,一個凄凄慘慘。
再後來,回到家後,尤良木就把這件事跟唐雲乾說了,并問他,能不能把那位保安大哥雇回來。
“那位大哥吧,好歹在公司幹了十幾年,唉,也是因為生活和病情才會這樣的啦......乾哥,你能不能開個恩,讓他回來工作?”
Advertisement
唐雲乾聽後,少有地露出一個略微驚訝的表情,“為什麽?”
“就是覺得……他也挺慘的,家裏人治病要錢,生活狀況也很不好,但主要經濟來源斷了,不等于……等死麽?”
唐雲乾慢條斯理地翻閱着睡前書籍,語氣有些寒,“他差點把你打死。”
尤良木把下巴枕在對方的肩窩上,放軟了聲音,“哎,情有可原嘛……多少可以理解啦。”
唐雲乾則對此無法理解。
他認為仇将恩報是一種愚昧的行為,在他眼中,尤良木替曾經毆打過自己的保安求情,實在過于蠢笨了。
男人看了尤良木一眼,寡淡道:“在我看來,不可憐、不原諒每一個曾對自己造成傷害的人,是一個人最基本的人性。”
人在置身事外的時候,就容易暢所欲言,所以唐雲乾能如此理所應當地說出這句話。
但如果他有預知的能力,知道這句話日後會像詛咒一般應驗在自己和尤良木之間……
那此時,他一定會後悔對尤良木說出這句話。
“倒也不是吧,”尤良木撇撇嘴,把腦袋在唐雲乾的肩膀上拱了兩下。
唐雲乾可算笑了笑,“怎麽不是?”
尤良木向來是非常聽從唐雲乾的,此時卻難得與對方争辯一二,“我也不是多可憐他,就是……就是能理解他。”
同類總是能理解同類,只有異類才不能相互理解,所有尤良木能理解那個保安,唐雲乾卻不能理解。
唐雲乾也不能理解尤良木。
不過他還是答應了尤良木,畢竟這不算什麽大事,只要打通電話給人事部說一聲就行了。
更何況,他很少拒絕尤良木的請求。
所以直到現在,兩年多過去了,尤良木還可以在這公司樓下看見這位保安。而保安對他的稱呼,也從“死無賴”變成了“尤先生”。
“再見了啊,以後常聚。”
告別了保安大哥,尤良木便要離開,他一個人走到馬路邊上,回頭看了那棟高聳入雲的建築。
剛剛才借給他二十萬的唐雲乾,此刻就在這棟建築的最高層,在那間最寬敞的辦公室裏。
尤良木回過頭來,又低下去,看了看自己的影子。
黑色的,有斑馬線穿過,被日光描摹得輪廓分明,末端與滿是髒污的帆布鞋緊密相連。
這才是,他脫離了唐雲乾之後,原本該有的模樣。
拿到錢之後,尤良木馬上去了醫院補繳費。
肝癌花費不少,進口特效藥和化療都很貴,況且他姥姥還年紀這麽大,不敢有半點閃失。但所幸,有了唐雲乾借給他的這二十萬,後續的治療算是有了着落。
至于這二十萬什麽時候還,該怎麽還?尤良木暫時還想不出來。
如果唐雲乾讓他像以前那樣,用屁股抵債,當然可以,只是他會覺得這樣還不清,因為自己現在的價值已不如從前了。
雖說從前的他也沒有多金貴,但起碼,除了滿足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外,他多少能給唐雲乾一些心理上的滿足。
比如,唐雲乾看着他就能想到那個人,吻他就好比吻那個人,跟他上床就像跟那個人上床,跟他在一起就約等于跟那個人在一起……
這些額外附加的價值,能讓他這種出身的人不至于太廉價,算是有些利用價值。
但是現在那個人回來了,好好地呆在唐雲乾身邊,那就讓尤良木黯然失色,失去了他原有的價值。
可以這麽說,一夜之間,該商品大幅度貶值,從平價跳水式跌為廉價,保守估價……直逼廢品。
想來也好笑,他對自己屬性的認知,還經歷過一段漫長的認識,反反複複,并非一開始就明晰。
起碼一開始,他并不知道自己對于唐雲乾來說,究竟是什麽。
尤良木仍清楚地記得,自己去到唐雲乾家裏的第一天。
那是在兩年前,當時他剛出院,被保安打斷的腿還纏着石膏,需要拄拐杖。但頭上的繃帶已經摘掉了,換成了粘在額角上的一塊正方形紗布。
他應債主的要求,出院第二天就如約去了唐雲乾家。
“乾哥好。”
“嗯。”
尤良木愣愣看着唐雲乾,覺得資本家的樣子與自己之前見到的有所變化,一時有點陌生。
因為是在自己家,唐雲乾穿着一身随性的衣服,頭發沒上蠟,很自然很柔散,顯得比平常年輕了些,看上去年齡和尤良木差不多大。
實際上,他比尤良木大六歲。
而尤良木呢,臉色有點憔悴,身上背着個耐磨的布包,手下拖着一輛便攜式小拉車,上面綁了個紅白藍膠袋,像個外來務工人員。
就……與這棟室內裝潢高雅、家具格調高級的豪華別墅格格不入。
他承認自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真的很少見到這麽大這麽漂亮的宅子,環境好,地段也好,裝修也好,微微掐指一算的話,風水也好。
“我、我還以為……”尤良木眼巴巴地看着這屋子,也看着屋子的主人,“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
唐雲乾淡淡笑道:“你沒走錯,進來吧。”
即使他說了讓進來,尤良木還是有點發愣,扒着門框猶疑老半天,認真思考自己應該脫鞋還是不脫,同時對第一次看見這種雕花門廊而感到新奇。
大部分人來到這種房子裏,都能算是長見識吧,所以他這表現也不算太鄉巴佬,只是自然流露的吃驚,驚得嘴巴都合不攏,站在門口,賊眉鼠眼地往屋裏瞄。
唐雲乾同樣感到驚訝,驚訝于尤良木怎麽像只正要鑽進米缸的老鼠,瑟瑟縮縮的。
只是,男人的這種驚訝沒有表現在臉上,而是被他很有風度地收斂于皮囊下。
他一貫擅長隐藏自己的輕蔑和鄙夷,然後僞裝成一個禮貌的紳士,給人一種彬彬有禮的好感。
“說了讓你進來,站外邊兒不冷嗎?今天只有六度。”
“一點點……還好。”
尤良木才終于慢吞吞地挪了進屋,呃,具體點講,是往前走了兩步,剛跨進門檻。
他倚在門廊處,歪歪扭扭地脫了鞋,旁邊有拖鞋,他也沒好意思穿,就套着雙破了洞的襪子進門,在滿室的暖氣下,腳趾頭也不涼快。
唐雲乾個子比他高出半個頭,垂眼打量着他。
足足打量了兩三分鐘後,男人沒說話,倒将眉頭蹙了蹙。
初來乍到,尤良木穿了很樸素的棉布衣服,一眼看去雖整潔幹淨,但只要多看幾眼,便不難發現,他身上的布料都洗得發白且薄軟。
注意到他那開線的衣服袖口,還有身後那輛生了鐵鏽的小拉車,唐雲乾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被這樣審視,尤良木多少有點不自在。
他向來不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人,但不得不說,此時,他在唐雲乾的目光中察覺不出一點“歡迎”的意味,甚至覺得那是嫌棄。
不過對他來說,被這種目光看待是常事。
他沒辦法要求大人物用一種平等且尊重的眼光來看待自己這個小人物,将心比心,未免太叫人家為難。
所以他并未矯情,反倒怕對方難開口,自己主動試探性地問,“怎麽了嗎?”
唐雲乾忍不住道:“我不是說了,讓你不用帶東西過來麽。”
“哎……”尤良木挺不好意思的。
“怎麽還帶了這麽多?”
“不多的,不多的……”尤良木掙紮了一下,把小推車往自己身後藏了藏。
“都是些什麽?”
“呃,就一些生活用品,還有些......”尤良木小聲地說,“平時穿的衣服。”
生活用品他舍不得不帶,比如沐浴露,就剩瓶底一點兒,他兌了些水進去,晃兩晃,還能再用上半個月,這也是錢。
他覺得自己某些地方也還算斷舍離,畢竟那剩下半盒的洗衣粉他就沒帶,是當初促銷買的,很便宜,他就能逼着自己忍痛割愛。
至于衣服嘛,他沒忘記唐雲乾說會給他買新的,但他想,能穿就不要浪費,反正也就這幾件,不占地方。
而且他是來償債的,不是來占債主好處的。
只是他如此體貼節儉的個性并未得到債主認可,唐雲乾反而不滿他如此自作主張,過于小家子氣。
男人剛淡化下去的眉頭再次蹙起,看起來微微不妙。
尤良木鬥膽瞧了瞧債主臉色,雖然他不太機靈,但此情此景下,他多少能将唐雲乾的目光翻譯成某種意思——
“我家不是收破爛的。”
--------------------
小尤:摳摳搜搜.jpg
唐總:……(無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