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朋友
尤良木倉皇而逃,連倒在一旁的小破車都忘了。
他本以為自己一溜就能溜走,跟條入水的泥鳅一樣。沒想到,唐雲乾只需要淡淡一聲話語,就又将他的腳步停住了。
“阿尤。”
果然,對債主的服從是本能,尤良木壓根沒跑出幾步,聽見了,只好再次灰溜溜地折回來。
他轉身對着唐雲乾,似獻殷勤般聽候調遣,“哎,乾哥,還有什麽事嗎?”
唐雲乾站在夜色當中,表情看不大清晰,隐約有些微動的波瀾。他似是随口提了一句:“下周末,見個面吧。”
“啊?”尤良木惶恐不已。
“沒時間?”
“不是,”尤良木頗為躊躇,“乾哥,你是有什麽事讓我辦嗎?盡管說就是了。”
唐雲乾尋常道,“沒事讓你辦,只是一起吃頓飯而已。”
“吃飯?”尤良木小聲嘟哝了一句,“這不剛吃過嗎……怎麽又吃。”
他想不出唐雲乾老要找他一起吃飯的原因,總不是因為他幹飯比較香,看着他吃比較下飯吧?
不當炮.友當飯友?
可他現在很難坦然跟唐雲乾獨處,他學不來唐雲乾那種從容,也沒法展現出不在意的态度,和唐雲乾相處多一分鐘,他都會有露餡的危險。
他不能讓唐雲乾看出,自己還留有那種心思。即便是當癞蛤蟆,也要當一只懂得隐藏自己的癞蛤蟆。
答應是不想答應的,但尤良木沒敢一口回絕,他揪着自己的衣角,半天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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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唐雲乾的耐心被消耗得所剩無幾,再問了一遍:“所以,去嗎?”
尤良木溫吞地道,“不了……我應該沒空的,乾哥,您還是找別人吧。”
男人的口齒不算伶俐,腦袋也木讷,他不懂什麽拒絕人的技巧,總是笨拙地說“不”,語氣慢吞吞,卻屢屢帶着一種連唐雲乾也拿他沒轍的堅決。
他今晚已經拒絕唐雲乾三次了,可能正是因為他這般不識好歹,才總要惹得教養良好的債主生氣。
生氣是不好的,對身體有害,尤良木小小聲地勸解,“乾哥,您別為了這點小事不高興,一頓飯而已……或者,再找別的人陪你去吃?”
說完這話,他沒得到回應,不由将頭深深埋下,已經不大敢去看唐雲乾的臉色了。
他可以想象那有多可怖,哪怕那是一張俊朗不凡的臉,此刻在他眼中,都會化作駭人的閻羅。
經過漫長的沉默後,唐雲乾扔下了語氣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的一句話,“那就算了,沒人逼你。”
男人不再理會尤良木,上車關門。
一直靜候在旁的馮港見狀,有點替他們着急,默默地看了尤良木一眼,欲言又止。
但老板在旁,他一個做下屬的實在不好多嘴,只能老老實實封口,坐上駕駛位,開車載唐雲乾離開了。
尤良木在原地失神了半晌,被車輪滾起的灰塵糊了一臉,最後,他默然轉身,扶起那輛壞掉的自行車,向家的方向走去。
*
時間晃晃悠悠到了月底,太陽直射點早就在南半球待着,天氣卻還是有幾分熱,日頭高高當空挂,要把人往煩躁的路上逼。
尤良木勤勤勉勉地工作,為了存錢還債而努力着,還要照顧生病的姥姥,随時給愛闖禍的舅舅補鍋,可謂忙得找不着北。
但累一點沒關系,他知道這世上大把人比他累得多,他實在不該抱怨太多。
這日午間時分,尤良木剛送完箱裏最後一份外賣,恰巧路過唐雲乾公司附近,意外地撞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尤良木和他認識了二十幾年,幾乎從小一起長大,是老鄉,是老熟人,但唯獨……
不是老朋友。
“尤良木。”
對方叫住他,而他怔怔看了好幾分鐘,才認出來對方是誰。
尤良木愣在原地。
見他久久沒說話,男人開玩笑似的說,“我們倆是很多年沒見,可你也不至于把我忘了吧?虧我還一直記着你。”
“……”
“诶,真不記得啊?我們認識了不說二十年,也有十幾年了吧?我就不信你真要裝不認識我。”
“呃。程恺。”
人這一輩子,或短或長,總會遇見幾個到死也忘不掉的人。
對于尤良木來說,程恺算一個。
程恺是他老家前鎮長的兒子,當年,靠自己爹的關系操作,搶了尤良木去市高中上學的名額和獎學金,最後考上了名牌大學。
所以說,這個人,尤良木怕是忘了自己,都不會忘了他。
程恺平複着起伏的心情,“好久不見……”
尤良木啞然幾秒,見他穿着西裝皮鞋,“你在附近工作嗎?”
“嗯,”程恺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他。
尤良木接過,看了看,是財務副總監,公司名叫“ZL集團”。
名字有點耳熟,他擡頭一看,看向唐雲乾公司大樓的樓頂,“ZL”兩個大字鑲嵌其上,如此顯眼,與熠熠反光的玻璃外牆相得益彰。
“啊……世界好小,”尤良木感嘆了一句。
而他也不需要多介紹自己的工作,身上黃得像只香蕉的外賣服,已經說明了一切。
程恺有點緊張,松了松脖子上的領帶,“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我們、我們找個時間聚聚吧。”
“這……”尤良木撓撓鼻尖。
其實他想扭頭就走的。
程恺突然靈光迸發似的,提議道:“不如就今天吧,你吃飯了嗎?應該沒吧?一起吧。”
尤良木撓撓頭。
怎麽最近大家都要找他吃飯?可要找他吃飯的這兩個人……呃,他都不想應對。
一個是無力面對,一個是無心應付。
程恺還在極力勸說,“附近有家餐廳不錯,裏面的頭牌菜味道很好,咱倆去嘗嘗?你不想的話,我們找個地方,一起喝杯東西也好。”
男人的熱切與興奮浮于臉上,叭叭吐出一連串話來,那雙飽滿的杏眼一見到尤良木就發光,與看上去很職業的外形并不相符。
尤良木根本接不上茬。
他想說自己沒空,本打算趁着午飯時間沒過去,再接多些外賣單送一送。
然而對方興致很高,根本沒給他拒絕的機會,就硬帶他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廳。
餐廳是好餐廳,他們兩個人相對而坐,隔絕了窗外喧嚣的車聲和人聲。
桌上擺了些好菜,顯然是程恺用心去點的,他先是給尤良木夾了些肉,然後又給尤良木斟了茶,勺了湯。
“這頓你放開吃,我請客。”他開心地說,“不夠再點。”
尤良木沒什麽胃口,“夠了夠了,哎……你不用這麽客氣。”
程恺似乎有許多感慨,“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還能遇見你……我一個人在大城市打拼,沒幾個熟人,現在好不容易碰見個——”
看他口型,顯然是想說“朋友”的,但是對着尤良木,他實在沒臉說出這兩個字。
程恺無聲地閉了閉嘴,再張開時,已經逼着自己改了口,“好不容易碰見個老鄉……我就有種親切感,想請你吃頓飯,敘敘舊。”
尤良木稍稍擡手,擋掉對方要堆在他飯碗上面的魚腩,“我自己來就行。”
程恺放下筷子,那樣專注地看着他吃,心無旁骛的程度,仿佛眼裏沾了粘性很強的膠水。
以至于尤良木被看得渾身發麻,感覺自己成了一件展覽品。
他不知該說什麽,就尬着頭皮指指面前的菜,“呃……你不吃嗎?要涼了。”
“吃。”
程恺似乎很聽尤良木的,聞言,立刻抓起筷子,夾了兩口飯吃。
男人吃飯的時候,還是一直盯着尤良木看,目光甚至有點燙。
尤良木很不自在,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把快要送進嘴裏的雞腿肉放回碗中,有點吃不下了。
他差點以為自己臉上沾了髒東西,或是寫着下期彩票的中獎號碼。
程恺邊吃邊問:“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尤良木随口答:“一般般吧……”
“成家了嗎?”
“沒呢。”
“那……談對象了嗎?”
“也還沒。”
一別多年,尤良木看程恺,還是很有當初那種看毛頭小子的感覺。
即便對方現在已經褪去少年的青澀,西裝革履,打着領帶,頭發也抹上蠟了,渾然一副社會精英的模樣,但在尤良木眼中,他混世魔王的印象還是揮之不去。
吃飯過程中,程恺時不時挑起幾個話題,什麽都跟尤良木聊聊,不搭邊的也能講上半天,胡侃的時候就特能說。
只是他說的問的那些,尤良木都答得挺敷衍,沒什麽跟他聊下去的欲望。
程恺察覺到對方的疏離,即使他已經表現得很熱絡了,盡量假扮得像是尤良木的熟人,但還是有某種淡淡的尴尬在兩人之間彌漫,無孔不入。
程恺知道原因,尤良木也知道,他們誰都沒有提,誰都在心裏回想着。
最後,到底是程恺沒忍住,先問了尤良木,“當年的事,你心裏,是不是還......”
“嗯,”尤良木咬了一口排骨,嚼吧嚼吧着肉,在徹底吞下去之後,才說:“我還過不去。”
他是看着排骨說的。
在這一刻,程恺突然發現,對方根本不想與他維持最基本的社交,只扔出淡淡一句話,就已經把所有內容都說盡了,不在意體不體面,尴不尴尬。
因為在意需要耗心思、費力氣,而尤良木已經根本不屑于在他身上耗費點什麽了。
就真的是,不在意。
程恺強顏歡笑,“你這麽說,我挺不意外的。”
尤良木還在啃排骨。
程恺又給他夾了幾塊,“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怨我。”
“哎……怨你也正常啦,要是我說不怨,你聽着也覺得假吧。”尤良木這麽直接,寥寥幾字,一點情面也沒有。
因為他沒辦法裝傻充愣,裝作對以前的事都既往不咎。
“我知道你怨我,也知道,你不可能把我當朋友……”程恺深深看着尤良木,突然說了一句措辭稍顯怪異的話,“那尤良木,你恨我嗎?”
尤良木雙手枕在桌面上,直直地看着他,沒說話。
随即,程恺又覺得難以直面這種氣氛,胸腔滞悶,只好擠擠笑:“嗐,當然了,說恨可能會有點……就那什麽……”
“恨啊,怎麽不恨?”尤良木忽然結束了沉默,笑着說,說得毫不猶豫,“……你搶了我東西嘛。”
他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程恺愣住。
大概是從剛才到現在,尤良木說話雖然不算好聽,但勉強算得上和善,不像現在,斂了和氣,直接地道出內心積怨。
程恺明顯被一句輕描淡寫的“恨”沖擊到,但他知道自己該無條件接受這個結果,就像蓋棺定論的罪人,不能提出抗辯。
他被尤良木這樣說,依舊再次勉強擠出笑來,“我以前覺得,你脾氣挺好的。”
尤良木也跟着笑,略微苦澀,“這跟脾氣好不好沒關系。”
“我……”
“程恺,我沒辦法原諒你。唉,過了這麽多年,還是不行。”
這個世界上,不是什麽事情都可以被原諒的。因為做寬容的人很累,做假裝寬容的人更累。
尤良木認為,和程恺之間他不需要有良好的關系,也不需要有正面的個人形象,所以此時哪怕實話實說,淨說醜話,也是沒關系的。
但他也沒太過分,只是幾句不輕不重的話撒了怨氣,連半句髒話都沒說。
要真說實話,他可是恨死程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