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最無辜
尤良木和程恺從小居住的那片老家,是中農集散地,說白了,就是一個要靠耕田養活的破鎮子。
這兒的人也不是沒想過脫貧,想過,好多年前,有人說這裏生态好,随便一處疙瘩的風景都大殺四方,那救發展旅游業呗。
不過後來,搞發展的錢都被鎮長給刮走了。
結果這貧一時就脫不成了,只有鎮長拿着錢去樂逍遙,鎮民們集體陷入貧困怪圈,死活達不了“後富”......
幸好Z府沒有放棄他們,市教育局積極響應“讓農村多出知識分子”的號召,給這爛泥扶不上牆的破鎮分來一個重點中學的名額,以及獎學金。
那年尤良木十五歲,加上他和程恺,鎮上初三在讀的也就十幾人,都算生得逢時。
尤良木記得,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自己還在地裏幹活,面朝黃土背朝天,累得滿頭大汗,就為刨出新鮮的木薯。
“阿良!!!”
他舅亢奮地呼喊,瘸着踩過田地,沾了滿褲腿泥巴,火急火燎地給他送來一個好消息——
有機會到市裏上高中,還有獎學金。
尤良木直起腰來,聲音不住地顫抖,不大敢相信:“真、真的?”
尤啓超跳着腳咧着嘴,喜氣洋洋地說,“真的!你考得上就行!中考裏考個第一,考上了就能讀!”
男人嘴裏冒出一堆光宗耀祖的宣言,聽得尤良木有些暈乎,只覺眼裏有水珠子來湊熱鬧,他把髒污的手往臉上一抹,淚水沒了,多了幾道烏黑的泥痕。
少年頂着個大花臉,笑得金光燦爛。
“舅,我一定好好學!”
尤良木是不聰明,但不要緊,畢竟鎮上沒幾個正經學習的,全幹坑蒙拐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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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只要自己肯下苦功,還是有可能考贏其他人,拿到名額的。
于是乎,初三這一年,他不要命地念書。即使鎮上的教學水平堪比慘了水的假酒,但他憑借誓不與垃圾為伍的決心,還是堅持懸梁刺股,企圖自學成才。
最終,老天爺真為這個攻苦茹酸的少年開了一回眼,讓他在遍地是廢物的鎮初中裏,次次考試得第一。
算是矮子裏面拔高個。
期間,也有人勸過他,看不起他。
“別讀了,百無一用是書生,你還是個窮書生,那不等于破爛嘛,就更不值錢啦!去城裏找份工作,進廠或者擺攤都行,你勝在年輕,多弄兩年工作經驗,工資兩三千夠你用的了。”
——鎮上一個十四歲就去了打.黑工的同齡人這樣勸他。
尤良木晃了晃手裏的狗尾巴草,樂呵一笑,“哎……不了吧。”
對方又勸,“再不成,釣個富婆呗,你長得白淨,城裏的有錢女人都喜歡這種!只要豁得出去,再學幾招伺候人的,會哄識趣,什麽錢來不了啊。”
扔掉晃禿了毛的狗尾巴草,尤良木執着道:“說不定我命中帶文昌星……不讀書是屈才,違背八字糟蹋天命的事,幹了得遭報應……你說我敢不讀麽?”
尤良木還挺篤定的,自己能讀上高中。
當然啦,最後還不是沒讀成。
沒讀成不是說他沒考上,他考上了,只是被告知沒考上。
在那場屋頂漏雨的升中試裏,尤良木撐着傘考完了,奪得榜首是毫無懸念的事,然而,最後出來的成績卻是......
落榜。
他沒能獲得去市重點高中讀書的名額,更沒有他急需的獎學金,這兩樣東西,都落到了鎮長家那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兒子上。
尤良木當時被蒙在鼓裏,以為自己每天豬突豨勇地學,還是輸給了一個天天浪蕩游手好閑的小混混,如此打擊,令他真覺得人生黯淡不少。
再加上後來外公去世,他心中頹喪,家中貧寒,為了幫扶家計,他自然也就辍了學,提早步入社會讨生活。
後話,便不贅述了。
直到幾年後,鎮長徇私舞弊偷走名額送自己兒子上重點高中的事被揭發,尤良木才知道,自己的名額是被偷了。
他忽然悟到一個道理:“槍打出頭鳥”。
因為是最優秀那個,所以變成了最無辜的那個。
從那時起,尤良木就相信了“人各有命”。
他信自己被生母抛棄是命,信自己讀不了書是命,再後來,他信自己要幫舅舅背債是命,信自己被唐雲乾抛棄也是命。
他越來越信命,信自己生來注定是一坨泥。起碼,這種命中注定的學說會讓他好受點,少些無謂的掙紮。
如今回想起來,都快十年了,一切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幸好,他已經沒什麽感覺了。
“尤良木,我當年……我……”
眼下這頓飯吃得噎喉嚨,程恺似乎是想說幾句當年的事,解釋也好,替自己修飾一下也罷。
但當他看着尤良木的臉色,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尤良木倒是沒看他臉色,只看着他手上的腕表,心想,這需要多少個月的工資才能買到。
或許,像程恺這種讀了好大學、有了好工作的人,兩三個月就能買到,而自己工作個三年五載,也一輩子都不舍得買。
“沒什麽好說的了,”尤良木聳聳肩,對程恺講,“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只要把人生中的衰事歸咎于這深藏真谛的四個字,一切都輕松多了。只要信命,認命,所有事都能看開。
他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麽,都改變不了現實,那就只能平躺呗,做一條無人理睬無人在意的鹹魚,潦草過完這一生,也挺自在的。
記得當年第一次上網,他在網吧的電腦面前琢磨了很久,最後給自己起了個很樸實的網名,叫“幸運的良木”。
然後很快,他發現沖浪網友們的名字也很有趣,“花不完的錢”,“長得像彥祖”,“高高騎在老板頭上”,“暴瘦十斤”……諸如此類,令老土閉塞的他大開眼界。
不知道這些千奇百怪的名字裏,有多少個是寫實的,但尤良木以淺顯的見識覺得,大多數應該純屬虛構。
原來大家和他一樣,越是得不到什麽,就越會把那些東西和渴望寫進虛構的名稱當中,以滿足短短一瞬間的癡心妄想,和虛榮心。
這麽多年後,當初那個搶了他人生的“幸運男孩”,現在已經有了好的事業,有了光明的未來,正光鮮體面地坐在不幸的尤良木面前,請他吃高檔餐廳的貴價飯菜。
人生的長跑裏,這兩個不知算不算朋友的朋友,其中一個早就把另一個丢掉,甩出一大截距離,跑在了不可企及的遠方。
程恺看着男人的眼睛,對他說:“尤良木,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補償你。”
“啊……?”
“我欠你的太多,太多太多。”
“呃。”
“這麽多年了,我一直在想,我們當初究竟是不是……是不是朋友,但如果不是這件事,我們可能……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不聯系。我們或許會——”
“算了吧,我們的關系……哎,就一直這樣啊。”尤良木撓撓頭,沒懂對方怎麽突然好像很情緒化一樣,莫名其妙的。
“你說你恨我……”程恺忽然像下定決心一般,緊緊抓住尤良木的雙手,“可我不想你恨我。”
尤良木當即愣住,“哎,你別這樣。”
他想,這麽多年過去,程恺應該也是一直對這件事情耿耿于懷的,所以此刻才會如此激動,都直接上手了。
“抱歉,”意識到他的抗拒,程恺還是收回了手,深深呼吸,調整胸腔裏翻湧的情緒。
尤良木有些無奈,“無論怎麽說,事情已經發生了,誰都改變不了什麽的。”
他還記得自己二十一歲那年,老家大事連連,暴風雨來得摧枯拉朽——
天殺的鎮長被舉報了,連帶某些關系戶一起被端掉,鎮長多年前以公徇私送他兒子進高中的案子也随之揭發,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一夜之間,尤良木成了衆人口中那個被搶了讀書機會的可憐孩子。
各種雜七雜八的人蜂擁而至,有新官上任的新鎮長,也有扛着攝影機和麥克風的,一路來勢洶湧,大張旗鼓,直接殺到尤良木老家門口,說是慰問和采訪。
這陣勢,把那只探出頭來湊熱鬧的母豬都給吓回豬圈乖乖拱白菜去了。
彼時,尤良木正戴着草帽、卷着褲腿,趿拉着五塊錢的塑料膠拖,專心致志地在老屋的院子裏喂雞。
他只是恰巧回了趟老家看姥姥而已,怎麽就遇上了這麽麻煩的境地……
大家如狼似虎地圍着他,咔咔拍照,還有幾個記錄員之類的,對他的坎坷經歷和悲慘身世大做文章。
“現在你的前鎮長已經被繩之以法了,你有什麽看法嗎?”
“你想對當初的自己說什麽呢?”
“你還有繼續學業的打算嗎?”
“您是否考慮過向社會求助呢?”
“......”
記者們接連問了一大堆問題,尤良木卻沒怎麽理會,好似那問題是砸到他身上的臭雞蛋,他只能埋頭躲避,順帶一把米糠一把菜葉子地撒。
那剎,叽叽喳喳,他猶如一只鶴,身邊群雞圍繞,啼鳴不斷。
沒什麽可回答的,他只想問問在場的各位,誰能還他一個人生重來的機會?
他不想要這些果籃,不想要這些慰問品,他想要一個讀書的機會,想要那本大字漆金,蓋章鮮紅的錄取通知書。
——被程恺偷去了的那本。
尤良木又想想,或許,拿到手裏也沒用。
因為,已經二十一歲的他,已經進入社會打工已經六年的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庸庸碌碌的模式,只會起早貪黑地幹活,再也沒有了讀書做題的能力。
所以,過了這麽多年之後,當他跟企圖補償自己的程恺說,“改變不了什麽的”,這确實是他的真心話。
他說他認命了,這也是真心話。
如今在餐廳裏,兩個男人就這樣相互擠笑,頂着兩張扭曲的微笑面具,就要裂開了,露出底下兩張誰也笑不出的臉來。
在他們之間,剩下的也許只有怨恨和愧疚,還有一段洗不掉、也不願意談及的過往。
“吃吧,”尤良木夾起一根冷掉的上湯娃娃菜,嗦了起來。
程恺靜靜看着他,心裏竟堵得透不過氣來,想再去講些什麽,又硬生生忍了下來。
這樣快要瀕臨崩裂的氣氛中,程恺坐立不安,突然間,看見餐廳門口走進了一位熟人。
這就像一個可供他結束這場沉默與尴尬的契機,于是他趕緊開口對尤良木道:“我、我看見我們公司老總了,呃,我過去打個招呼,你先吃吧......”
尤良木頭也不擡,“哦。”
程恺繃着臉起身,逃似的離開座位,快步走向他的老板,恭敬地打了聲招呼:“唐總。”
唐雲乾體态修長利落,小臂上搭了一件西裝外套,襯衫領口微敞着,面容悍利,又不失令人側目的英俊。
他聞聲看向走過來的程恺,并不意外在這裏見到自己的下屬,畢竟這裏是離公司很近的一間餐廳。
唐雲乾也淡淡地跟對方打招呼,“Kevin.”
程恺問,“您也來這裏吃飯?”
“嗯,談點事情。”
“那挺巧的,我是跟朋友過來吃頓便飯,沒想到正好遇見您。”
程恺與這位頂頭上司客套着,随口說上兩句,下巴順便往尤良木這邊擡了擡,示意自己的朋友在那邊。
唐雲乾目光随之一望,看見了他的那位朋友。
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感應,尤良木正巧看過來,沒來得及收回目光,一下與唐雲乾撞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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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小尤會苦盡甘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