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玖〗 書被催成墨未濃
書生斂眉一笑,早已經退回畫攤開始細細研墨。他慢條斯理地磨着,再慢條斯理地提起他擱在筆洗裏的工筆輕啄黑墨,在攤開的紙上靜靜勾勒起來。
待他勾出古剎的輪廓來,書生才擱筆道:“你有個同行的友人,複姓公孫宴,單名一個宴字。”
秦旻想起公孫宴曾和他提過,他從常州而來,在這裏沒什麽親眷至交,所以和秦旻一見如故之後就起意要與他同來洛陽。既然公孫宴沒有熟人,個中細節也沒有必要和秦旻遮遮掩掩,那眼前這個怪誕不經的書生對他們的了解又是從何而來。
秦旻振作精神,小心答道:“小弟和朋友不過初到洛陽散心,沒想到兄臺會如此上心。”
“秦兄是在試探我怎麽知道你們二人的名姓?”書生頓了頓筆,稍有不慎就将一滴厚墨甩到了畫布上。他抿嘴不作聲,眼中卻是複雜,千變萬化的情緒像是萬箭齊發,不甘疑惑再是摧枯拉朽的憤怒,看得人一陣心驚肉跳。書生昂起臉,這才讓人看清他脖子上也有一顆紅痣。書生突然笑出了聲,問:“秦兄你看這畫是不是毀了?可惜啊,可惜啊,就這麽被糟蹋了。”
他一個人唏噓得搖頭晃腦,秦旻卻被弄得一頭霧水。秦旻往前湊了湊,定睛一瞧發現自己之前看走了眼,畫布上哪有什麽靜谧古剎,分明是畫了一座殘破的石橋,石橋盡頭正好是一團越到紙背的墨色鬼氣森然。
秦旻有些發怵,硬着頭皮道:“兄臺既然明言小弟尚有疑惑,不如以實相告,也好過我一人胡思亂想。”
“也罷,如你所言,我對公孫宴很是上心,這點與秦兄倒是不謀而合的。”書生笑吟吟地卷起畫布,随手丢至一邊,又重新鋪開另一張。他攬起袖筒,露出那條毛骨悚然的右臂,沒有一絲餘肉,一層幹皮緊緊吸着骨架。他擡眼望着已經看傻了的秦旻,張着他好比血盆大口的嘴道:“我和公孫宴以前一起擺過攤畫畫,一些畫工巧技還是他提點我的。”
“怪不得慎瑕這麽懂畫,原來是內行。”秦旻輕聲嘀咕。
書生重新起頭,仍舊是那幅陰風怒號的老舊石橋,他刻畫入微,着迷的神色一時讓秦旻不好意思開頭。
倒是書生自己抹了把額頭被烈日蒸出來的汗,抽空道:“畫中這地方是我公孫宴第一次碰面的地方,我永生永世不會忘記。”
他這話一出,語氣之斬釘截鐵加上畫風之詭異刁鑽讓秦旻難以不往二人曾有過節上靠攏。秦旻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心思,勸道:“慎瑕并非你心裏想的那般,兄臺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書生聽罷,莞爾而笑,這麽淺淺一笑似要費勁他氣力要他折腰。書生古怪地道:“我是說,我喜歡公孫宴。”
“啊、啊?”
“我喜歡公孫宴,這也是為什麽我剛剛會幫你。”書生煞有介事地将筆一收,寥寥幾句話間,他竟能将一幅畫稿完工。
要麽是已經熟能生巧,要麽這書生懂些歪門邪道的法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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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旻自打撞鬼之後,滿腦子都是些鬼神論。他心裏是好奇的,好奇公孫宴和這個不明來路的怪書生究竟在什麽地方初遇,又究竟怎會讓怪書生對他暗生绮念。
他探着脖子近了近。書生大方地架好紙鎮任他品鑒。畫布上的舊石橋比起适才的一幅陰風鬼影更甚,四周均是灑上濃墨,唯獨那方石橋上有些微的亮色,而這亮色就是書生的留白。石橋上隐約可見兩個纖長的身影,不消多說,二人便是公孫宴與面前的怪書生。人形被書生用水墨粗粗蓋了過去,僅能靠秦旻的猜度,二人許是在橋上望月談心,或是聊風月。
依公孫宴的氣度,光是聊聊風月,也能讓人嘆服。書生若是因此情生,似也說的通。
橋下的朦胧月色過稀,書生也未将筆墨着重其上,只是用筆毫取了些朱色,點出了簇簇紅花來。
偏偏,秦旻的注意被引到了這上頭來。他捏着下巴,歪頭詢問:“這是紅藥?”
“非也。這花少見,我說出品種來你也不一定聽過。”
秦旻覺得有理,笑而颔首。這簇花他與它面面相觑良久,但依舊不敢肯定,“這畫法我覺得很眼熟,但說不上在哪裏見過。”
紅粉孩兒面,朵朵桃夭就像是盜抹了娘親妝前胭脂的女娃娃,定要用研細的朱粉。
這條金科玉律似乎打從秦旻記事以來就在他腦子裏打轉。
書生像是通曉讀心術一般,說出來的話和秦旻心中所想幾乎無出入。秦旻傻眼,讷在原地不動,只聽着怪書生道:“白花如處子,紅花如頑童。要想畫好桃花其實并不難,就揣摩着娃娃攀着妝臺偷摸娘親胭脂的模樣,紅粉孩兒面,定是要用那研細的朱粉,輕輕在筆尖舔上一舔。”
書生見秦旻一臉震驚,含笑道:“是公孫宴教我的,我便化用到這裏。用他的法子畫我和他初遇時的紅花,多妙的一件事。”
秦旻略略回神,發覺和書生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了。可書生還是樂哉樂哉地端詳他的反應,他只得閑扯了一句:“你和慎瑕認識多久了?”
“長到你難以想象。”怪書生答得飛快。
又是一陣尴尬,秦旻摸着鼻子想要打道回府。公孫宴是遇不着了,卻不知哪來的運氣碰見了他從前的畫友。
書生瞧出了些苗頭,松開卷起的衣袖,慢慢道來:“秦兄,我打算要把這幅畫送給公孫宴,還請你兩天之後還到此地來尋我。”
“那我就先告辭了。”
秦旻走回去一路盤算,猛然發現,怪書生仍是沒有告訴他為什麽會知道他的名姓。且公孫宴自今日之前是時刻與他在一起的,想必他鄉遇故知這樣的戲碼公孫宴也分身乏術。
細細思量,後脊發涼 。
秦旻不禁打了個哆嗦,恰巧撞上了一同回來的公孫宴與顧敏之。
顧敏之在百步之外就高談闊論,拉着公孫宴從天上飛禽吹到地上走獸,唾沫星子亂飛。
百步之遠的秦旻頓住了腳步,抹了把臉,憤憤地發覺手心裏竟幹淨清爽。不過,讓他更憤憤的是一旁的公孫宴,只手負在身後,間或贊同的點頭,眼間眉間的笑意怎也退不下去。
慎瑕待自己是如此,待他人亦是如此,本就沒有孰輕孰重之分。秦旻譏诮自己一片丹心付明月,明月偏隐薄雲中。
幸而自己看上的是個不可高攀的男人,秦旻無力地笑着,那些世俗法令規則,那些門不當戶不對,還有自己那些排山倒海似的心痛,也能讓自己的歪念趁早斷個幹淨。
“幸好啊,幸好。”秦旻在二人看見他之前先行轉身。
“阿旻!”
很是不巧,秦旻遇見的異常眼毒的公孫宴。
秦旻暗罵一句“該死”,甫聽到公孫宴的聲音,他就無法自持地想起昨晚在後院裏公孫宴失神望着火盆時,對他說過的話。
那時的他聲音虛得如浮萍斷梗折根,秦旻看得出他心裏起伏波動,他卻佯裝堅強。他道:
“阿旻,你和他們不一樣。”
這樣的話,秦旻不止聽過一遍。
他的爹娘從小就關照他,說他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要下田鋤地做粗活的人,而他是要高登天子堂的人。爹娘過分的希冀讓他的童年過得既幸福又苦不堪言。這點他從未和公孫宴提過。
江郎中也和他說,他和他們不一樣,所以才會在危難之際伸出援手幫他将父母安葬。江郎中說他在秦旻眼裏看到了無依無靠的可憐,比那群沒日沒夜來騷擾他的人都要可憐。
秦旻狠狠吸了口氣,和他說過這句話的人,不是将他看得太高,就是嫌他身世凄慘。
只有公孫宴一人,把他當作了依靠。
秦旻不自覺地撫掌,指間還流淌着公孫宴的體溫。
罷了罷了,自己這段情是要聽天由命了。
他一這深想,待他想要轉身回應公孫宴的招呼時,他人卻已近在眼前。
秦旻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眼,公孫宴眼裏眉裏的笑意竟在看見他的時候又深了深。
“今早見你睡得熟,不忍心提你起來,我就自說自話地和敏之出門了。”
秦旻局促不安,像是被看穿心事的小孩,“不礙事兒的。”
“秦兄弟用過晚膳了沒?”顧敏之也嬉笑着走上前來,緊盯不放的卻是秦旻腰間系得好好的藍田玉佩。他眼睛骨碌骨碌一轉,又起了一肚子壞水,道:“你們說這樣可好,秦兄弟今天理當一同游街,結果卻不小心睡過了頭,要不這頓晚膳就由你來請。”
公孫宴想攔,但快不過秦旻那張嘴,就聽到一聲幹脆的應和。
“你答應他做什麽。”公孫宴拉着秦旻走在顧敏之後頭,嗔怪了一句。
秦旻不以為然,捏着他袖子笑道:“一頓晚膳罷了,哪能總躲在你背後,也要偶爾讓我來為慎瑕遮風擋雨才是。”
“一張貧嘴。”公孫宴薄怒只剩下假嗔。
秦旻分心瞄着走在身側的公孫宴,心裏又敞亮起來。公孫宴今天一身水藍,衣襟雪白,腰間還別了一道鑲玉的腰帶,顯得神采奕奕,格外的
“慎瑕,你今天這身行頭真是好看。”秦旻橫了橫心,把心裏話據實相告。
公孫宴停下腳步,望着他挑眉,那張臉卻不争氣地紅了起來。他揶揄道:“阿旻,你今天怎麽沒個正經。”
秦旻吃癟,再橫了橫心,全然得壯士赴死一般,“我同你說句實話罷了。”
公孫宴仍沒有起步的想法,他原地頓足,促狹地看着和他一樣臉上豔陽高照的秦旻,道:“如今的我耐看些,還是在臨仙樓下的那個我耐看些?”
秦旻被他同一個人不同的時段繞糊塗了,搔了搔頭犯難道:“可不都是一個人嗎?”
“算了,不難為你了。”公孫宴舉步跟上了遠在前頭的顧敏之,腳步不快,有意等着滞神的秦旻。
“雖然是一個人沒錯,但我更願意和現在的你親近些,初見時多少有些倉促。”秦旻想了半天,覺得這樣回答最不傷和氣。
公孫宴徐徐轉身,笑眼上下打量着歪頭苦想的秦旻,問:“此話當真?”
“字字肺腑。”答得擲地有聲。
“那我定不負你所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