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貳拾〗 無辭竹葉醉尊前

公孫宴手負身後,凜直了腰背站在樓梯上道。

他們三人爬爬止止,此時還約莫在七樓的模樣。此言一出,片刻之間竟也聽不到秦旻的回應。

公孫宴躊躇地背過身去,他知道自己說了大話,只是就是在此情此景下他情難自持。

可他頭腦是明晰的,一個飄蕩了九州的孤魂野鬼,連自己都不清楚勾影術強加給他的灰飛煙滅的大限會何時叩門而至,到時斷肢斬腰,這副沒有痛覺的身子卻也能再體會一回分筋錯骨的劇痛,然後再如浮光掠影一樣散去。又或者,情況明朗些,勾影術這門邪術出奇地在他身上得不到報應,那麽他要背下多少血債才能這一世都能圓滿地守着秦旻,等秦旻油盡燈枯之時,送他再入輪回,一切回到伊始,重新盤算該要如何相識,讓自己陷入一個看不到盡頭的漩渦。

最好的結局尚且沉重得讓他難以負荷。他始終沒有忘記在鬼差給他偷來的那本命格上赫然寫着的是秦旻一世的姻緣。

和那個,秦旻津津樂道的,在臨仙樓下遇見的清舉如玉璧的齊衍文齊家大少爺天賜的姻緣。

人間斷袖分桃有幾何,偏偏叫他秦旻三世裏一撞再撞;人間良人今賢有幾何,偏偏叫他秦旻再和齊衍文并蒂同根。

公孫宴暗自攢袖,手在寬袖裏捏做拳型。

齊衍文,或者叫他自己所熟悉的名字“何宿儀”,這兩個無論是在這一世還是第一世都會讓他一敗塗地的人。

齊衍文就是當年的何宿儀,當年一句話讓秦七王爺放下好端端的京城逍遙日子纡尊降貴遠赴洛陽的人,是他公孫宴怎麽頭破血流也趕不上的人。

所以在鬼差饒有興致地望着他的時候,他才會像中了失心瘋地道:“不過是、不過是又一個輪回罷了。”

公孫宴回想起秦王爺重金請來芙蓉時眉開眼笑的模樣,那年的春天府上的牡丹開的別樣的好,成了洛陽這座牡丹花城裏最為奪人眼球的地方。而他作為府上請來的清客,還應景應情應人意地畫了幾幅傾城牡丹圖,送與意氣風發的秦王爺和他情根深重的何宿儀。何宿儀舉着畫,指點牡丹江山,而後清高地道,牡丹便是他的命。

“那你也是本王的命。”

秦王爺旁若無人的一句情話讓何宿儀聽得耳根發熱,也讓送畫過去的公孫宴聽得簌簌發抖。

在那一年,公孫宴情之所鐘的桃花在本該錦繡的王府上開敗了,就算他日夜培植澆灌,也只發出零星的花來。如他一般一敗塗地,毫無轉圜可能。

公孫宴的一想再想在秦旻這個局外看來也不過是幾個頃刻而已。他仍浸在公孫宴那句如蜜的話裏,笑着道:“秦旻也不會叫慎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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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宴追回思緒,收拾從容,道:“咱們快跟上吧,可不能由着顧敏之胡亂叫菜。”

事實卻叫公孫宴歪打正着,不僅是由顧敏之點菜,而且他還極其随心所欲極其亂來。不論菜式對不對胃口,橫豎是挑了九層軒最長臉面的菜肴。

“不忙着結賬,先記在秦旻秦公子頭上,等二位公子走的時候再一并算吧。”顧敏之囑咐幾聲,斥退小二。

秦旻讪讪地幹笑着,把手心裏的冷汗蹭到了褲腿上,“也好也好,到時一并算。”

這廂秦旻又急又惱,一頓百味席吃的寡淡而無味,那廂的公孫宴卻談笑風生,木箸在各道菜式中轉個不停,時不時還贊上一句不錯。

一頓飽飯下來,秦旻冷汗涔涔,念叨着自己小半輩子的積蓄就要砸在九層軒裏,連給他掃灰的機會都沒有了。

顧敏之大快朵頤之後撫着肚子,托稱自己還要回房看下店裏下手算來的賬本,拱拱袖身影消失得極快。

屋中霎時只剩下秦旻和公孫宴二人。秦旻撐着兩腮,百無聊賴地看着下筷斟酒毫不耽誤的公孫宴,眼見着一桌子好菜還有将近一半沒有下肚,他就更是肉痛得緊,從而更是無力用食。

“不同飲一壺酒?”公孫宴斯文地舉杯問道。

秦旻還是恹恹,他勉強搖了搖頭,想到昨晚可能酒後失言的慘狀,他就打定主意不再沾染。故他直接回絕:“不了,多喝上頭,怕說些不入耳的話來。”

“你醉酒說的話,我倒是都愛聽。”公孫宴也不強行給他灌酒,自己仰面喝完杯中芳醪。

秦旻頓時來了精神,“除了唧唧歪歪我幼童時候和我爹我娘,我昨兒個還說了些什麽?”

公孫宴高深莫測地瞥了他一眼,想起昨日秦旻的傻樣就忍不住作笑,他強冷着一張面皮,道:“阿旻如此想知道?”

“那是自然。”

“那便等到洛陽之行結束了,我再同你說。”公孫宴再目送一回高深莫測的意味,他抿嘴笑道:“你這回宴請也大出血了罷,不過有道千金散盡還複來,等從洛陽回到鎮上的時候,依你的手藝要重振旗鼓怕是不難,做大做好也是動動手指的事,到時我一定傾囊相助。”

秦旻本欲刨根究底下去,但看見神神叨叨的公孫宴合了合眼,就知他不願再在這問題上糾纏了。秦旻縱是再心癢不過,也只能悻悻地閉嘴。一切都要等到洛陽一行的終了,他既翹首以待着,又十分懼怕它的如期而至。

“對了慎瑕,你以前還擺過畫攤?”

啪。

木箸脫手,打在酸湯魚裏濺飛幾滴油漬。

秦旻錯愕地望着反應有些劇烈的公孫宴。方才幾句開解的玩笑話教他看開了錢財散盡之事,他便順理成章地把話題引到今天碰到的怪書生上。

可這慎瑕的反應怎的如此之大。

“可是我多嘴問了?”

公孫宴趕忙賠笑,“無妨,我突然手腕裏沒勁罷了。”他慌慌張張,心中一陣快活,猶如撥開雲霧,得見青天。他随口謅了個謊話,道:“十五六歲的時候初通丹青,當時以為懂了些皮毛就心高氣傲地去擺攤,碰了一鼻子灰以後才收斂了。”

秦旻咬着筷子,又道:“你還記得有個舉止別扭的書生嗎?我今兒個碰見他了,他一口就報出我的名姓,說是和你一起擺過攤的故人。”

公孫宴低低地嘆了口氣,眼神暗了暗。

原以為自己帶着秦旻循着第一世走當真能讓他想起頭一世的零星半點,到頭來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命。不過讓他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秦旻口中的怪書生的身份。世上知道他公孫宴早年出過畫攤的人早已死絕,或是轉世投胎,哪還有故人一說。

“那人還同你說什麽?他長得如何?”

“他還說與你初見是在一座老石橋上,長相确實不敢恭維,不過這兒,”秦旻指了指脖子一塊,“有顆紅痣。”

老石橋,紅痣……

公孫宴拿捏兩個條件盤算,腦子裏還是空空如也,沒有影像。不過秦旻口中的怪書生委實可疑,不僅知道有秦旻這個人,對自己的底細似乎也是知根知底。難不成自己偷用勾影術已經行跡敗露,陰曹要來拿人了?

來者不善啊。

“阿旻,你若是下次遇見那書生就避開些吧,我想起他是誰了,那時就瘋瘋癫癫的。”公孫宴敲了敲桌面,警醒他道。

公孫宴的吞吞吐吐,還有書生的一番情意讓秦旻直覺此事背後還有隐情。他表面迎合着,私下卻覺得兩日之後的約定不得不赴。

這兩日的時間極好打發,秦旻一個人在洛陽裏兜兜轉轉,看看新奇也就糊弄過去了。他再去過那條街上,卻沒瞧見書生不禁風霜的羸弱身影。而這兩日他也沒能和公孫宴碰面,公孫宴神龍見首不見尾,日日清早就拉着顧敏之出去,也沒再讓小二給秦旻捎個一句半句的,總之神神秘秘。

說起顧敏之,也不知這有錢少爺是有意還是如何,每每秦旻回到屋裏都有一桌好菜伺候着他,問起人來都說是顧大少爺交代的,要好酒好菜招待着秦旻這位遠來的貴客。當然毫無例外,賬是又穩穩當當記到了秦旻頭上,因為顧敏之還說了,上九層軒來的能有幾個是家裏揭不開鍋的?

出鍋的菜就像是潑出去的水,那幾頓好菜真是讓秦旻如同嚼蠟。

秦旻臨近晌午才踱步踱到那條街上,雖是日頭正烈的午時,街上仍是人聲鼎沸,人頭攢動。

秦旻早就注意到了書生的身影,即便周圍的人摩肩接踵。瘦瘦小小的一團不太合身的白衣罩在他身上,書生正忙着拾掇桌案上的畫具。他攤前人來人往,卻沒人分暇看顧他攤子上的畫。

“你來啦。”書生沒有擡頭就知道秦旻已至。

秦旻生怕自己眼花,怎麽這書生像是又瘦了不少,臉頰深凹,怪可怖的。

“喏,畫交給你了。”書生直奔主題,将畫展開在秦旻面前,有意要秦旻端詳。

不消細看,就看出了端倪,秦旻望着他問道:“這不是你前日裏畫的那幅。”

“是也,這幅畫是公孫宴輾轉尋不得的,我瞞了他好幾年,他見我為了他的事勞累奔波,一心生感動,不就對我上些心了?”書生對畫愛不釋手,理着壓皺的邊角,答得虔誠又病态。

秦旻只覺得心裏發毛,這書生究竟到了用情多深的地步。他顫顫地想着,眼睛卻直瞟手頭的畫。

耳邊一陣蕩漾輕笑,書生輕佻地道:“我可比你用情至深多了。”

心中所想被看穿得一覽無遺,秦旻只能繳械投降,仔細打量起所謂的公孫宴看好的丹青。

畫紙成色暗黃,看得起來是久經風霜了,其上是枝頭紅粉的桃花,若是秦旻沒有猜錯,這種畫法還是書生提過公孫宴常使的那種。

秦旻對賞鑒丹青沒有造詣,粗粗掃過個大意便就功德圓滿了。在卷起畫稿之前,他特地留意作者的一方印,印上僅有一個字——甲。

當世丹青名家他也有所耳聞,這甲是哪路高人呢?

秦旻拉着書生衣袖,還不及問,就聽到身後一響:

“竟會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字數少,只為卡個文,摔!

壓寶壓寶,一根黃瓜猜書生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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