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廿一〗 鏡花如幻空意遙

怪書生一聽這聲音便知它主人是誰,當即梗了梗脖子,笑都蕩到了眼梢裏,和小孩兒偷了蜜一樣開心得咂咂嘴。若不是他身子不健實,怕真是要當中手舞足蹈起來。

書生趕忙拾起一旁的抹布胡亂蹭去了手心沾上的新墨,正正衣冠滿懷期待地走了出來。張着他鮮紅的嘴,開開合合,終是一遍一遍歡欣地喊出了他藏在心裏的名字:

“公孫宴。”

“你怎麽得空來此地?”公孫宴徐徐走近,輕輕蹙眉,貌有不悅,卻礙着秦旻的面不方便發作。他瞄了一眼後頭有意問詢的秦旻,将書生拉到一邊,壓下聲音問道,“你是要來搗亂不成?”

“你前日裏捎給我的東西我收到了。”書生送上覆着幹墨的手,緊緊握住了公孫宴的左臂,“這麽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還記得捎東西給我的人。”

公孫宴心知和書生對着幹自己撈不到半分好處,就任他捉着自己的一條手臂,卻不知自己這一放縱讓後頭的秦旻盡收眼底,神色黯淡。公孫宴愠怒地開口:“嗬,順手罷了。我和鬼差大人的交情似乎也還沒好到那份上,不過是有門生意在。”

“你并非那種過河拆橋的人,你那日燒供奉時的心裏話我都聽見了。”鬼差眨了眨眼,揣着一腔情意望着公孫宴,還悉心替他理還額前吹亂的青絲,着了魔似的道:“不過還是你自己那張臉我看的過去,齊衍文這張臉再出衆,在我看來也不及你長相的萬分之一。”

“可秦旻幾世以來就是只吃齊衍文這一套,你說是不是。”鬼差語氣中不免失落,恍若替公孫宴打抱不平。他冰涼的指間觸及到公孫宴眼下子女宮的位置,幽幽嘆道:“我的公孫宴這裏是有顆痣。我聽旁人提起過,那顆痣意象不好,說是感情多磨,易生變故。”

一番虛情假意的話聽得公孫宴很不是滋味。右手使不上勁,他只能用蠻力犟着左手,只盼能把如膠的掌心從他臂上掙開。

“你還是少管閑事的好,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指點點。”公孫宴掙不過鬼差,擡腳給在他腳背上補了個鞋印。

鬼差不惱,反而和公孫宴越貼越近。他在公孫宴耳邊呵了口短氣,蠱惑道:“你可知每每看見你這樣手足無措,我都心疼的緊,又歡喜的緊。”

公孫宴那點妖術邪術和鬼差比起來便是“小巫見大巫”,他受制于鬼差的法術而不得動彈。公孫宴急忙瞥向被撩在一邊的秦旻,只盼着他能轉過頭去,別瞧見這一處不堪入目的畫面。

偏偏秦旻目瞪如銅鈴,将公孫宴和鬼差狀似卿卿我我的一幕看得分毫不落。秦旻捏緊手中公孫宴中意的畫稿,幾般規勸自己還是在各自鬧得不好看之前識相些獨自走開罷,可腳底像是黏住了石地,灌了鉛似的沉重。

他頓時聳眉塌眼,覺得自己不僅癡情一片,還極其苦情。

鬼差注意到了他處兩道交彙的視線,他不由得嗤之以鼻,笑話公孫宴這榆木腦袋好了傷疤忘了疼。他抖了抖兩道高聳的橫眉,哂笑道:“怎麽,心肝又痛了?可有他當年害的你痛失右手那般連心?又或者像他親手送你入地獄時受的剝皮抽筋之苦?再者,也可以和那時他特地遠請的茅山術士捉拿你這只所謂的狐妖受的火炙之刑來比比,你現在不還怕聽見鼓聲嗎?”

一連幾問,鬼差将公孫宴逼問得啞口無言,只得收回自己的視線。看着公孫宴再度吃癟的模樣,他作弄的惡趣又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鬼差彈了彈公孫宴僵硬麻木了百年的右臂,死咬着他心上被自己一字一句挑開的舊傷不放,火上淋油道:“我這只是随便數數,就這随便數數的行徑也把你害的渾身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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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宴已經垂下了腦袋,手裏力道一松,全然地棄甲曳兵。有的事已經是心頭的芥蒂,若不是鬼差有意提起,他自己斷然就不會去回憶。

“我和秦旻在一起三世沒有幾天快活日子,痛徹心扉倒都是他給我的。”公孫宴握拳再松,松了松後又握成拳,如此機械地反複,“我在戾氣最重的時候都沒有取了他性命。”

又頓了良久,鬼差才等到公孫宴的一句回話:

“既然已經滿身血痂了,又何懼血染長袍。”

公孫宴重又仰面,掃到了不遠處秦旻逗留的視線。

“你還真是一條心只往死裏頭奔。”鬼差鬧不太明白,恨鐵不成鋼地罵了一句,只當公孫宴回了陽間幾日腦子又糊塗起來了。

“我冒着灰飛煙滅之虞都能豁出去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再慘再潦倒也最多是往事重演,至多是心疼一疼,你們鬼差拿雷鎖鎖我去阿鼻道地獄,受盡折磨而已。”

“最差也不過如此。”公孫宴淡然地道,唯獨從他發白的臉色和發白的嘴唇上才能依稀估量出這人還是在怕的。

鬼差不以為然,鼻間重重地騰了口氣,看着公孫宴一臉不見棺材不掉淚,他愈深想愈氣急,“放心,秦旻鐵定沒多久就和以前一樣一腳把你蹬了。到時候我一定拿最粗的雷鎖捆你個蠢蛋,時不時給你道電刑,把你一腳踹進阿鼻道地獄的時候,我就讓你光着身子去爬冰山!”

公孫宴驀地莞爾,盯着鬼差發脾氣的臉拾起笑容道:“你說的酷刑是冰山地獄使的。”

“那把你丢進大坑裏,剪短綁着巨石的繩索,把你壓成肉泥。”

公孫宴笑得更深,“那是石壓地獄。”

鬼差登時噎住,他當差這久以來從沒遇到罪孽滔天之人,也就輪不到他去阿鼻道地獄探一探究竟。難以名狀的悲戚突如其來湧上心頭,化作一道綢紗萦繞不去,他鼻間一酸,言語澀了澀,道:“沒想到日後去阿鼻道,是因為要送你去。”

鬼差不知何時撒了手,公孫宴得空擦掌樂道:“那我這恩情你可要記準了,到時上路就少拿電閃劈我了。”

“公孫宴。”

對方含糊地應了應。

“我其實挺喜歡你的。”鬼差目送別處,低聲道,“不過還沒到你喜歡秦旻那地步。我和你比起來,我就是看得開你心裏有別人,你總愛鑽牛角尖。哪天不願折騰自己了,留自己個完整的魂魄架子到地府找我,我幫你把勾影術的罪名分攤下來,受罪也能受個共朝夕。”

“若是在洛陽一行結束之前都沒人來拿我,我便、我便自回陰曹請罪,是時要殺要剮,要剝皮抽筋都看開了。”公孫宴觑了眼在日頭下等的火急火燎的秦旻,半晌才松開緊皺的眉頭,長嘆道:“秦老七是再回不來了,死得比我還幹淨,我原就只是想找他陪我走走以前的路罷了。”

“公孫宴,你當初就該狠狠心把勾影術用在齊衍文那小子身上的,這樣這世上不論是齊衍文還是公孫宴,都是你一人。妥妥地穩操勝券,也不至于還像今日煞費苦心、不得善終。”

鬼差的話猶如激起千層浪的一顆碎石,壓垮駱駝的一根稻草,教公孫宴聽得冷汗盜了一後背。

這樣鬼使神差的話他不是沒有考慮過,或許換言之,自從得知秦旻和齊衍文又能再續前緣時,他就在舉棋不定:齊衍文這條命該不該留,到底該不該留。

答案其實就在口邊,只是從前自己打死都不信而已。

“不論如何結局都是一樣的。即便沒了齊衍文,我還是要頂着他的身份和秦旻過下去。”公孫宴終能把郁結在胸的一口去長籲出來,體內取而代之的是陣陣清甜,“反正,秦綽川和公孫宴、秦旻和公孫宴都是無緣無分的,為何還要讓齊衍文枉送性命。”

“随你,随緣吧。你只要別忘了有空燒給我供奉就可以了。”鬼差拗不過他,擺手就擡步走了。

公孫宴苦笑着目送他遠去,心道鬼差來時無聲無息,去又去的牽強附會,留個爛攤子讓他給秦旻如何解釋。

“阿旻,久等了。”公孫宴安步走去,與鬼差一番徹談下來,卻顯得局促起來,他搜腸刮肚勉強套了個客套說辭。

“書生走了?”秦旻果然将疑惑表現的落落大方,他問道:“這一攤子東西怎麽辦?”

公孫宴捏緊拳頭,果不其然圓謊是門技術活。他正絞盡腦汁着,面前卻遞來了一卷紙,紙邊還被捏得起皺,甚至染上了星星點點的汗液。

“這是?”

輪到公孫宴看不懂了。

秦旻揉了揉鼻子,道:“那個書生說你喜歡的畫,要我轉交給你。”

公孫宴滿腹疑窦,面色古怪地攤開手邊的畫紙。畫筆清晰熟稔,使得是二分筆,筆墨秀潤,将桃夭襯得豐腴姿致如蘭閨玉女。朵朵含笑迎春,就如他時常說的那樣,“白花如處子,紅花如頑童”。

這是他畫的,出自他筆下的舊畫。左側的一方“甲”字印,就是他身居王爺府做清客時方便稱呼的名號。

秦王爺告訴他,這是丹青甲天下的甲。

“阿旻,這畫你先替我收好罷。”

秦旻還想繞回到書生的問題上,周圍突然騷擾起來,街上跑出來好幾個帶刀官兵直往前沖。

不少好事之徒已經圍了上來,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堵着被揚起的風塵,也堵住了秦旻他們的去路。幾人七嘴八舌,湊在一堆也能各說各的,說的起勁。他們敘事颠三倒四,秦旻豎着耳朵聽了許久,才聽清其中一人道:

“顧家布坊的大少爺顧敏之死在九層軒裏頭哩,聽說殺他的是九層軒二當家,啧啧啧,心都沒了。”

秦旻脊背一寒,腦中閃過不少細枝末節,他死死抓過公孫宴的手,不由分說硬扯着他出人群。

“阿旻,你、”

“慎瑕,顧敏之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

作者有話要說: 子女宮的位子大概是在前眼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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