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瞿有成〗 此情可待成追憶(上)
在陰曹地府裏當值也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從黑白無常手裏接過數不清的魂魄。往往看着他們才來時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我就時常回憶起早些還在陽間的時候,曾經學過一個成語——白雲蒼狗。
說是這世事無常,就和這天上的雲一樣陰晴不定,一會兒依它心思,想變成條狗就變成條狗,想變成只虎就是只虎。
我現在手邊正灌着陰間裏的佳釀,名字叫“百憂解”,喝下去通體舒暢,就是我一喝多了上頭,一上頭就容易絮絮叨叨,就比如像現在這樣。
我總是拿這個肚裏僅有的墨水來規勸那些初來乍到的新鬼魂,好讓他們割舍去人間的紛紛擾擾,早日投胎轉世。
後來,我在地府少有的朋友瞿有成和我說啦,他說我這種蒼白無力的安撫壓根沒用。我至今還記得他當時得意洋洋的模樣。
且讓我先喝一杯百憂解,一飲而盡百憂退散,我再和你們慢慢說。
瞿有成比我晚來陰曹,起先他做什麽活計都是我這半個師父領着他做。
我那天接過黑白無常勾來的新魂兒,這魂魄在陽間的時候過得不太舒坦,本來是個相國府的獨苗兒,結果被皇帝看上反弄得一家子家破人亡,這魂魄吃不消了,眼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的因他而死,自己也割腕自盡了。
“你上一世裏叫,叫餘晖是吧。”我眼珠子直盯着他手腕上一道道紅腫的血痕看,暗裏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思,嘴上卻勸他說,“你看看這日子不就是白雲蒼狗一般的,瞅瞅你在陽間裏過不下去,黑白無常就按着簿子上把你勾來了。好好準備着,過了閻王殿就能再投胎了。”
那個餘晖是個桀骜不馴的公子哥,聽了鬼差大人我的好言相勸,竟然一點受用的表情都沒有。他讷讷地盯着我看,突然說道:“不知道我爹我娘,還有阿布他轉世了沒有,我想去見見他們。”
我随手翻了翻簿子,道:“你們府上死了太多人,現在挨個等着過六道入輪回呢。你還算與他們前緣未盡,現在他們還沒投胎呢,我重找個鬼差帶你過去。”
那面無表情的餘晖總算向我低頭致意,會心一笑。
“記住啊,這前塵往事就是白雲蒼狗,你好好準備再入、”我話還沒說盡,餘晖就跟着青面獠牙走了,氣得我原地跺腳。
瞿有成這鬼頭鬼腦的小子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他趁我氣不打一處來的時候,偷偷站在我背後出聲吓我。我極少會上他這種當,但這回卻被吓個滿懷。
我方想對他拳腳相加的時候,瞿有成就摸着脖子裏那顆紅得發亮的痣說了,“你知道方才的餘晖做什麽不理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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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大人說的句句在理,他不聽是他損失。”那顆紅痣像是滴血一樣,縱是看多了煉獄慘相的我,竟有些不忍再看。我匆忙別過臉,望着腳底下一片“撲騰撲騰”冒着鮮紅泡泡的血池看。
“你瞧瞧這裏,哪有什麽白雲蒼狗給你看的。”瞿有成放下手,合宜地嘆了口氣,“這裏,就是熱鍋上的溶洞,熱得出奇又陰森恐怖。”
要不是瞿有成這麽說,我還從沒發現過陰曹是這般恐怖的存在。
這裏确實沒日沒夜地回蕩着慘叫聲,還有血肉分離時血沫飛濺的聲音,但我已經在這裏度過了不知多少個百年,所有讓人聞風喪膽的酷刑,我都已是見怪不怪。早前在陽間裏的經歷,如今就像是血沫一般飛離了我的腦子,僅僅留下個“白雲蒼狗”讓我用以教誨。
我原以為瞿有成就算是比我晚來個百年,也該和我達成一樣的共識。可沒想到,他竟只有滿腹的怨怼。
“我才來地府的時候,那天你押我去閻羅殿的時候,也是和我這麽說的。說往事如煙,世事無非就像白雲蒼狗一樣,要我好好準備着入輪回。”瞿有成翻了我一個白眼,像是笑話我這麽幾年都沒能更新一番措辭,“我記得當時,我也是和餘晖那樣,對你愛答不理。”
瞿有成換了個姿勢,雙手枕在腦後,舒舒服服地打了個懶腰,“我當時就想着,這裏這麽陰森恐怖,鼻子裏全被灌滿了血腥臭,眼裏看到的不是缺胳膊斷腿的殘魂,就是一鍋又一鍋的血湯。所以你嘴裏說的那些美好圖景,我一概都不信。”
我被他說的啞口無言,本來肚裏就稀缺這類能言善道的墨水,就只能眼巴巴地盯着他看。我咂咂嘴,險些又要勸他,日子不就是白雲蒼狗嗎。
瞿有成看出了我的尴尬,一把撈過我的肩,笑道:“正好餘晖讓青面接走了,你我就去喝壇百憂解吧。”
自那次和瞿有成一起喝過百憂解之後,我也是時隔幾十年才愁到以一醉解憂。每每喝酒碰杯我必醉卧奈何橋,望着頭頂的血水一滴接一滴地墜到我腦門上,我便總會在昏昏沉沉中想起我第一次遇見瞿有成的景象。
瞿有成在陽間的時候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三十多年的日子過下來竟大部分時候裏他是衣穿不愁的。只是他一輩子終結的最後幾年裏,過得忒潦倒,末了更是重病無人問津,留下個十多歲的兒子就走了。
我從黑白無常手上提過他的時候,他還像個痨病纏身的藥罐子一樣,哆嗦着身子咳個不停。這一咳,掩嘴的手上就有一灘血。我見他橫豎也再死不了了,任由他嘴裏的血一汪一汪地咳出來。
瞿有成記的不錯,那時我一見他紅塵未了的模樣就好言勸道:“往事如煙,世事無非就像白雲蒼狗一樣。瞿有成你就好好準備着進閻王殿清算自己上一世的功過,然後就再上投胎路吧。”
瞿有成突然撤開他捂在嘴上的手,陰凄凄一笑。他一張痨鬼臉,白得和白绫布一樣,這麽含血一笑,竟比周圍的血池都要駭人。
他就着自己染血的手扒上我的胳膊,對了幾次才把他無神的眼睛對上我的眼睛。他似了瘋似的抓着我的手不放,癡癡傻傻問道:“我兒子如何了?”
我算是鬼差裏最通人情的一個,遇上我也是他的福分。我任由他拽着我的胳膊,自己空出另一只手翻起了簿子,“你兒子也是個短命鬼,不過你孫子曾幺就不一樣了,長命百歲。”
“呵呵,都不是我老瞿家的姓氏了,算是我哪門子的子孫。”
瞿有成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他欲言又止,卻不再多說什麽,拖着腳下叮當作響的鐐铐,一路咳喘着往閻王殿方向走去。
不做凡人百年,我一個小小鬼差竟也看不太懂瞿有成的心思。
我只知道越是窮困潦倒的人,他們就越是明白我所說的“白雲蒼狗”的道理。
我所接觸過的那些和瞿有成一樣困厄的人,他們一來到陰曹地府裏,所做的永遠都是為前塵痛哭流涕,只盼望着自己這慘相能贏來下一世用之不竭的榮華富貴。
瞿有成進閻王殿裏是不能由我等鬼差陪同的,于是我就獨自走到閻王殿的側門等着他出來。一出側門,就能看到兩邊似裹挾着漫天黃沙的黃泉從無垠處滾滾而來。
我搓着手,心想着瞿有成雖然看上去萎靡不振了點,喜歡胡言亂語了點,不過也就只是趕着投胎的衆魂魄裏不起眼的一個罷了。待我送他走過黃泉路,送他再過奈何橋,喝過了孟婆湯之後,我這陰曹地府的領路人也就從此和他橋歸橋、路歸路了。
“橋歸橋,路歸路啊。”我揀起腳邊一塊碎腳骨,掂量掂量就投進去了黃泉之中。黃泉下像是藏匿了巨獸,我這一投一擲下去,泉中未起波瀾,那塊腳骨滾進去被吞得一幹二淨。
“咳咳。鬼差大人,走吧。”
瞿有成這痨病身子一咳,我就知道他在我身後了。
我拍去手頭的灰,拽過他手上捆着的粗繩,打着接下來一路的頭陣。
“前頭就是奈何橋了,過了橋你就會碰見個老婆婆,她叫你喝什麽就喝,喝完了前塵了去,你安安心心地投胎去吧。”
瞿有成走得過慢,我和他中間那根粗繩繃得筆直。
他受了黃泉路邊的勁風,一時咳得有些急。可愈是刻得喘不上氣來,他偏偏愈要說,“喝了就全忘了?”
瞿有成拖沓着步子不肯快步走過去,我只能咬牙扯過粗繩,強拉硬拽着他往前走,邊走還邊說道:“投胎不就是重新做人,你何必計較從前的事呢。”
我正考慮着要不要動些法術讓瞿有成識相一點時,卻聽他道:
“我不走,我不要走。”
而後身後的粗繩應聲斷裂。
我不禁怔了一怔,百年來還沒哪個鬼魂敢這麽明目張膽地私斷牽引繩的。我瞠目結舌地背過身去,就見他也握着一塊磨尖的殘骨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殘骨的尖端刺破了他的脖頸,血珠子噼裏啪啦地直落下。
“我大仇未報,絕對不會過這橋的。”
他以為他這樣逞英雄就能不過奈何橋了?我心裏暗嗤一聲,攬起袖子就想用法術收拾他一頓,要他哭爹喊娘,再不敢說不過奈何橋的話。
“你再這麽刺下去,三魂七魄流幹淨了,你也別提什麽報仇的事了。”
我通天的本事沒來得及表現,就被身後一“人”搶了先。
這鬼魂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也飄飄忽忽了幾世,也是橫豎不肯投胎轉世。要不是閻王老爺近來公務纏身,也斷不會讓他鑽空子鑽了這麽久。
他叫公孫宴。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過渡~
瞿有成之前的那副陰森森的畫,就是畫的奈何橋~
晖兒子來打個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