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番外·瞿有成〗 此情可待成追憶(中)

公孫宴這番鬼話真是聽得我笑掉了大牙,要真流點血就能把三魂七魄流幹了,那瞿有成這痨病鬼咳血的時候像我如此仁善的鬼差大人又豈會不攔他。

我冷眼看着牛皮吹的比天大的公孫宴,不知道他這回貿貿然來救急會是耍的什麽心思。眼看着兩邊僵持不下,我只得攤開掌心,再暗念一訣,手中當即化出一捆軟繩。

“瞿有成,你松不松手?若是你再不從,我就用這軟繩捆你,把你扔進畜生道裏,讓你給你的仇家當牛做馬去。”我晃了晃手中的軟繩,那上面聚了一圈螢螢綠光,且時不時就飄出幾只顏色一致的血吸飛蟲,看着就不好對付。

瞿有成卻只呆望着公孫宴,似是看厭了才會想起來被晾在一旁的我。他眉眼都垮了下來,一具痨病身子癱倒在黃泉路邊。他脖子成線落下的血珠子豔紅得賽過路邊瘋長的紅花,瞿有成忙不疊用手去堵冒血的傷口,他嘆了口氣,仍是倔強道:“鬼差大人,大仇不報,我不是不會過橋的。”

“你現在也确實不必過橋了。”在一旁抱臂站着看好戲的公孫宴驀地輕笑出聲,他手一擡,往遠處的閻王殿一指,“喏,又來了一群好漢要來拿你了。”

我也偱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閻王殿的側門裏當真鑽出來不少鬼兵。他們整齊劃一地直奔而來,靴聲震天,這條黃泉路被他們踩得黃沙漫天揚起。

我還愣着神呢,就見其中一個鬼兵已經撥足到了我跟前。他朝我點頭致意,從我手中抽過軟繩,旋即腳跟一擡,徑直走向了瞿有成。

“閻王有令,宣瞿有成回殿。”

瞿有成終被我化出來的軟繩捆得結結實實的押回了閻王殿,而我卻被留在奈何橋前,因這一處雲裏霧裏的鬧劇而頭疼不已。

“鬼差大人,告辭。”公孫宴沒奈何地聳聳肩,想要寬解我似的笑笑,卻怎麽也遮掩不住他笑意下的勝券在握。

本以為那一回瞿有成被再押回了閻王殿,我與他也當是橋歸橋、路歸路了,卻沒想到這痨病鬼與我的緣分匪淺,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竟搖身一變和我當了同等的值。

“你原先是叫淩風,後來又自己給改成了楊清筝了吧。”

我這日裏要送去投胎轉世的是陽間裏作惡多端的邪教中人,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心想着陽間裏混邪教的怎也會是沒由來的一身正氣。

那楊清筝見我望着他不放,尴尬地送拳掩住嘴角咳了一聲。

他在陽間裏的累累罪行我并不清楚,只當他應當是殺人無數,幹盡了□□擄掠的混賬事。我這麽一盤算下來這人也定是要入畜生道的。我一向是陰曹裏最一心向善的那位,又是一如既往地安撫道:“楊清筝啊,這世事就是白雲蒼狗一般的,有些巨變你可能無法接受,但它實實在在擱你眼前的時候,你卻不得不接受。”

楊清筝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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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連堵住嘴,險些就要和他說,這巨變就是你下輩子就做畜生啦,說不定還要先去十八道地獄裏挨個走個一遭才行。

“你好好準備着,等出了閻王殿,我們就上路。”我故作不舍地拍拍他的肩,而後他在脊背上一推,直截了當地送進了閻王殿。

在閻王殿外的黃泉路邊候着那些上趕着投胎的鬼魂是最勞我心神的一件事。他們在裏頭評功論過,說得是滔滔不絕,而我等押送的鬼差在殿外就是守株待兔一般的傻等着。

每至此時,我都會蹲在奈何橋前,俯身看着一簇簇瘋長的紅花。

這花我叫不上來名字,我想大部分地府裏的人也都叫不出它的名字。這裏烏煙瘴氣,眼前的紅花在我們看來實則和血池裏那一池子發臭的血水無異。地府的“人”大都不解風情,就像我摘花也只是為了消磨時間。

“馮欄,你手上的是什麽花?”

馮欄是我早在陽間時用的名號,到了地府裏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喚過我了,能知道我這個荒廢已久的名字的,怕也是百八年前就認得我的同僚了。

我哼了一聲,依舊垂頭彈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地府裏供職許久,我從未見過誰與誰之間還能談什麽情分的。

“你不認識,我自然也不認識。”我玩夠了那朵紅花,才拍拍屁股下面的塵土起身。

這一轉身,我才慢慢悠悠、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位同僚并非是我早就認得的。

“瞿有成,你怎麽、怎麽還沒去投胎?”眼前這幕略有些沖擊,我不禁舌頭打結,話也說不太利索。

比起我的局促,瞿有成就顯得自若多了。他折下被我玩得蔫蔫無力的花朵,在鼻下一嗅,似聞得它若有若無的幽香之後,才慢慢道:“這花開在這裏想必也是花中的巾帼女子。”

“随你怎麽說吧。”我搓搓手,和瞿有成、和所有在這裏當值的鬼差鬼兵我都談不太來。避免尴尬,我縱是好奇瞿有成一別之後的遭遇,我也只能搓着手踏着步子,往閻王殿的方向溜達去。

“馮欄,閻王殿我等是不能去的。”

我又不得不在和瞿有成相距五十步之遙的地步停步。

他手裏轉着那朵殘紅,忽然一笑,像是多年的舊交一樣,和我寒暄:“馮欄,沒想到你每每送魂魄入輪回時,也就那麽幾句話。”

我當時看着他那抹提上嘴角的笑容,看得怔忡不已。在四周俱是烈火炙烤與血肉橫飛間,毫無防備地看到那麽真摯的一笑,我想你們會和我有同樣的感受。

我那時腦中唯一閃過的,便是陽間裏芳菲遍野的盛況。

春風拂過綠梢頭,白玉梨花滿地開。

我仿佛回到了從前的年代裏,腳下踏着的是一雙娘親縫制的新靴,走過梨花鋪上的石階,耳裏回響着的是樹葉和落英被踩出的沙沙和咯吱聲。

沒想到瞿有成這一笑,會讓一個習慣了睜眼閉眼都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爛肉的我,有些想念從前在陽間閑散的生活。

我這一怔,便就忘了回答。

瞿有成安步走來,熟稔地捉住我肩頭,道:“馮欄,等會兒送過手頭這兩個,咱倆喝酒去,就在這奈何橋邊喝。”

沒想到這一叫我霧裏看花看不透的再遇,倒成就了我和瞿有成的結交。我與他雙雙送過新魂入輪回,便就各自提着一壇百憂解在橋邊相會。

瞿有成先幹為敬,他一口悶下碗中的烈酒,不等我問他為何看上不去不似從前那般痨病纏身,他就率先答道。

“當日入了閻王殿之後,說是我在奈何橋上捅的簍子算是一樁大過,若要輪回,就要被趕去那畜生道裏,我就自請做個小小輪值鬼差了。”

我笑眯眯地和他碰碗,一時得意,碗中佳釀都給我碰灑了不少,“沒想到我,那時我吓唬吓唬你的話,還差點成真了。”

“險些就叫你一語成谶了。”瞿有成也不由得開懷一笑,朝黃泉裏投了塊人骨,“還好那時公孫宴也勸着我。”

我不禁皺眉思量,可惜酒勁上腦卻也怎麽都是一團漿糊,“這事兒和公孫宴有什麽搭界的?鬧不明白,呃,真鬧不明白。”

瞿有成斜眼打量着我,眼中帶着促狹的笑,驀地打出一個長長的酒嗝,他揉着肚子才和我悠悠地道來他和公孫宴間不為人知的故事。

瞿有成被押去了閻王殿之後,确如他所言那般,重新清算了在下一世轉世投胎前的功過。他在陽間時本是從商人家,沒做什麽喪盡天良之事,反倒是被人倒打一耙,弄得家破人亡。所作所為,無功無過,也是勉強能再投個平凡人家的胎的。

可岔子就出在他上奈何橋之後。

經他這麽一鬧,幾個一起将入輪回的新魂也像是受了蠱惑一般,死活是不肯喝過孟婆湯。閻王老爺一聽,為之大怒,速速差鬼兵将瞿有成捆回了殿裏。

據瞿有成不客觀回憶,他依稀記得外加添油加醋,那時的閻王老爺是如是說的:“瞿有成,你本功過相抵,能再入人家,生在平凡百姓家,一生不富不貴卻也無憂無慮。可你卻生出事端,誘引其餘魂魄與你一起拒入輪回道,你可知罪?”

痨病鬼瞿有成吓都快吓破膽了,哪知道自己視死如歸的抗争竟還被框上了這樣的重罪。他跪在原地,咳得昏天黑地。

“打入畜生道。”閻王老爺把滿腔的公正嚴明給發揮了出來。

“瞿有成知罪,自知犯下大過,願意暫且先不投胎,在地府裏供職以抵過。”

瞿有成此話一出,自己是說的暢快了,卻也不敢擡頭看閻王老爺的臉色。他匍匐着身子,大氣也不敢出,腦袋都快貼在地上了。

“馮欄,你是不知道,我那時想咳得要命,可就怕那麽一咳,閻王就着我進畜生道了。”瞿有成說的頗有些口幹,取過大碗又倒了滿滿的酒水,仰頭飲盡才繼續道,“幸好,閻王開明,答允我先做着鬼差,等想投胎時,便可去投。”

我閃着眼不解地看着瞿有成,大着舌頭問他:“你不是、不是一直念着要報仇?”酒勁上頭,我樂呵呵大笑,“你可是幹了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啊。”

瞿有成佯怒,他橫了我一眼,嗔道:“馮欄,容我先喝一杯百憂解,一飲而盡百憂退散,我再和你慢慢說。”

瞿有成因在地府裏當值,也不興做個痨病鬼差,閻王老爺便仁慈地大手一揮,替他去了一身的病痛。

瞿有成出了側門的時候,應當是神清氣爽,可他還是那副如喪考妣的苦瓜臉。

公孫宴在側門候着他,見着他獨身一人出來便也心中有數了,和他掬了個在陽間的禮數,道:“我猜的不偏不倚,你定是不肯入畜生道了,暫且退而求其次。”

“就算我現在不能報仇,我也早晚能等到蕭家人下地獄來,到時候我便送他們入畜生道!”瞿有成憤恨地一拳打在牆上,咬牙吞下一肚子血淚。

公孫宴冷眼傍觀,也不上前制止,直到瞿有成獨自對着灰牆拳打腳踢發洩完了,他才白袖一揮,攜着瞿有成轉眼就遁地而走。

“我帶你去個地方。”

瞿有成只覺得眼前勁風刮過,風中摻着碎石黃沙,迷的他睜不開眼。腦袋裏盡是嗡嗡作響的風聲,半天才聽到公孫宴這麽一句。

令人昏厥的疾飛好不容易停止,瞿有成強掙公孫宴攙扶的手,要強道:“你還真是奇怪,随便把人扯東扯西做什麽?!”

“你我早不是人了。”公孫宴挂上清淺一笑,他挾着瞿有成到了一處高懸彎月的空地上。

瞿有成本還咕哝抱怨着,定睛一看,發覺自己竟脫身出了許久未離開陰沉晦暗的地府,且能再見夜中亮白的土地,以及頭頂漠然的清輝,他不免有些熱淚湧上來。

瞿有成恍惚中回到了從前在陽間時候的日子,他習慣地抹去肩頭沾上的夜露,待覺察到指尖的幹澀時,他才回過了神來。

就像公孫宴說的,自己早不是人了。

他正好衣襟,突地正色道:“公孫宴,你帶我來此地做什麽?”

“總不會是帶你來吟風弄月的。”公孫宴雙手負在身後,徐徐走到瞿有成跟前,“我帶你來看看許多像你我一樣的,不願投胎不願轉世的游魂。”

瞿有成緊盯着公孫宴不放,生怕錯過公孫宴任何一個露馬腳的表情。可他只看到了公孫宴眉間擰起的旋,以及環顧四周之後,神色中匆匆閃過的哀痛。

公孫宴抿着嘴,眼中淌過比月色還要清冷的銀光,而後被他勉力掩飾過去。

瞿有成一直誤以為公孫宴是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游魂。這人僵硬的臉上只剩下淡然的表情,像是個恭恭敬敬的讀書人一般,饒是面色發青,端正秀氣的五官也是遮掩不住的。

可再當他看清公孫宴的這般叫人看之淚流的神情之後,他終了悟自己是多麽淺薄。

“瞿有成,你看。”公孫宴手點了點他身後。

瞿有成緩緩轉過身去,只見得眼前俱是飄來蕩去的魂魄,沒有目的一般地飄來蕩去。

公孫宴聲音竟哽咽了起來,“他們也都不願走。”

“我告訴你我為何非報仇不可。”瞿有成從那群游魂上撤開眼神,兜兜轉轉又安到了公孫宴身上,“作為交換,你也得告訴你的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勾影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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