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瞿有成〗 此情可待成追憶(下)
公孫宴卻毫不猶豫地搖頭拒絕。
瞿有成自以為開了個極為誘人的條件,以一物換一物,再公平不過。當下被決絕回絕,他也沒了底氣,做了個口型,輕聲問了句:“為什麽?”
公孫宴看穿了瞿有成臉紅耳赤的緣由,他倏地掩嘴而笑,擡起自己的右袖随手指向身前飄忽不定的幽魂道:“留在陽間不願走的,大都都有同一個故事。”
“無非講的是一群執迷不悟的鬼魂甘撞南牆……”公孫宴行行複停停,腳跟回旋,重又回到瞿有成跟前,“這樣的故事你聽一遍覺得感同身受,聽兩遍覺得悲天憫人,等你聽了不下百遍之後,你就會懷疑自己的堅持還有沒有意義。”
言下之意,公孫宴他早已聽到耳朵生繭。
瞿有成卻沒在意公孫宴的後話,他驀然地一步上前,攔下公孫宴欲收回的右袖。他提起那只綿軟無力的右掌,問道:“你這手是怎麽回事?”
我百年來都沒聽人和我如此心平氣和地講故事了,一時聽得興起,還連連送了幾口百憂解入口。紅臉眯眼等着老半晌,可瞿有成還是沒動靜。
我帶着酒水湊到他身旁,借着一陣陣燒臉的酒勁,好奇道:“我從前都沒注意過公孫宴的右手還是只廢手,你給說說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我那雙被酒氣熏紅的眼睛看到的東西都是霧蒙蒙的一片,積骸成莽的陰間地獄都成了鏡中花水中月的仙境一般。平日裏遭受我諸多白眼的血池,這時在我眼裏都成了落了香塵的靜谧山中仙池。
我如此指鹿為馬的眼力,卻明明白白地看清了瞿有成的一系列動作。
在我無心且好奇的一問下,他先是捏緊了拳頭,臉上流露出太多無言以對的幽憤。我想瞿有成應當是隐忍到忍無可忍之後,才夾起他腳邊那只快要漫出來的酒碗直往自己喉嚨口灌去。
他灌的自己前襟上被淋滿了純釀,直到一碗裏的酒水悉數下肚,他才粗粗用袖子揩過嘴角。
瞿有成付諸了很大心力一般,嘆了口氣道:“他只和我說,這只壞手不過是個俗不可耐的故事。”
“打了半天啞謎,他還不是什麽都沒和你說。”我無奈地聳肩笑笑,往瞿有成肚子上捶了一拳了表安慰,“公孫宴他就是這樣,我雖和他不熟,但知道他整天就是神神叨叨的,為了一個前世裏根本就不屑搭理他的人神志不清。”
我再打了個響亮的酒嗝,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合不上了,“要說上趕着也不肯的投胎有很多,不肯投胎還敢在地府裏厮混的我看也就他一個了。我問過閻王老爺,怎麽就不捉這小鬼投胎去,他老人家說啦,公孫宴被勾來陰間的時候陽壽未盡,說到底還是咱們欠着他,只要公孫宴不犯事兒,就由着他去吧。”
瞿有成雙指夾着酒碗,低頭靜靜地聽我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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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他才道:“我通過各方打聽才知道他從前的事,确實可憐。”
“你好像很關心他……”
瞿有成訝異地看着被百憂解征服了的我,話鋒一轉:“今日我終于等到我的死對頭下地府了,他因作奸犯科,被下令先去投到油鍋地獄裏受刑之後,再投入畜生道輪回五世,是我親自一腳踹他下油鍋的。”
瞿有成主動送上酒來,“我大仇已報,當日公孫宴不肯聽,馮欄兄弟,不知你肯不肯聽我說說我的故事。”
“看着昔日的仇敵在油鍋裏煎炸翻騰,怪不得你要喝百憂解,定是仇恨已了,百憂盡消。”我笑嘻嘻道。
“若真解憂,又何須灌酒。”說罷,瞿有成苦澀地飲下酒。
瞿有成随後懶洋洋地把身子靠在橋前,手枕在腦後,突地一言不發地望着頭頂上的一片天。
我一時不解,依樣畫葫蘆學着他恣意放松的模樣,睜大了眼睛往上瞟。我與他頭頂上皆只是黑魆魆的一片,像是蒙了塊黑布怎麽透不過一絲光亮,沒有如夢似幻的冷月,更沒有星河錯落。
“你在看什麽?”
“怪不得公孫宴不喜歡留在這裏……”
瞿有成本還有後話,可我當時一聽到這句話就如同被青面獠牙的長牙釘在了肉上一般。那種傷痛深可見骨,偏偏看不出一點血痕來。
“還是接着說我的故事吧。”瞿有成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他不顧我回神了沒有就繼續下去。
總之等我收拾好心情之後,他這故事已經說到了跌宕起伏的段落。
“老蕭和我在撕破臉之前,也算是幼年交好,加之本身我爹和他爹的交情就匪淺,我更是視他如知交一般。我家本來是做點點心生意的,從我父輩起就做的頗有起色,後來更是和老蕭他們一家合夥開了家兩層酒樓,我爹是大掌櫃,老蕭的爹便做了二掌櫃。”
我聽到這裏,心裏就能大概估摸出後事的發展了。故事還未引入到瞿有成和那老蕭的恩恩怨怨就已是暗流湧動,我精神免不得一下子抖擻,亟亟搶白:“老蕭定是這時就種下怨果的吧,酒樓是兩家人的心血,偏偏是你爹做了大當家的,讓他們平白矮了你們一截。”
“不錯,可這也并非是平白無故的,我爹比起老蕭他們一家在酒樓上更用心思,也是把一輩子的積蓄都花在裏頭的,而老蕭他們家還做了些副業,只是沒什麽起色,後來只虧不賺也就幹脆歇業大吉了。”瞿有成一連說不停,說得他口幹舌燥。我察言觀色,十分貼心地遞了碗水酒過去。
“生意上的事情我就不多提了,後來我與老蕭皆是子承父業,我在這上頭更是煞費苦心,每天每夜都是想有什麽別出心裁的菜式,老蕭相比之下就略快活些,他更多的是酒樓裏一些常客閑唠家常。”瞿有成緊緊攢起拳頭往石子路上猛地捶了下去,頓時揚塵拂面,迷了我的雙眼,只聽他道:“誰知道他那時就是在給自己鋪路了。我見酒樓生意愈發的好,大有把門檻踩破的架勢,和老蕭合計了一番就想要狠狠心做筆大的。”
盡管酒酣人醉,和瞿有成的交談我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一刻也沒怠慢過,在他的鋪墊下,我也想起了些零零碎碎的橋段,“我記得,我從黑白二人手裏接過你的時候,好像聽說你在陽間的時候才開始混的還不錯,還有間九層樓高的酒樓呢。”
“就是這家酒樓,我供出所有資産來,自然老蕭也出了不少。我給這新店起名為‘百尺高’,也是希望日後的生意也能如此紅火下去。可我沒想到,老蕭的貪念就像是無底洞一般,百尺高的二當家根本無法滿足他,他要的是這家酒樓跟着他姓蕭!”
“老蕭向來是狠辣角色,他家裏除他這個長子之外,還有落下病根成了啞巴的次子。我對老蕭一向不做什麽防備,由于買下百尺高的地皮他也出了資,我便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地契被我鎖在了我夫人的妝奁裏。賣與我倆這塊地的是個員外,從前也時常去我們原先的酒樓裏打個尖什麽的,老蕭自打知道我有買地的心思之後,就頻頻與那個員外走近。”
見瞿有成說得額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我有意讓他喘喘,又一次打斷道:“該不會是老蕭他弟受老蕭教唆,把你放好的地契給偷了出來吧。”
瞿有成心有不甘地點了點頭。
“他偷了那張地契之後,立馬找到了員外,唬那個員外說地契不小心丢了,且我就是個外強中幹的人,買地這事兒我根本就沒出大力。員外本來就是俠肝義膽的性子,當即拉了老蕭上官府。那時百姓若是丢了地契,可是要上官府重辦的。老蕭早就鋪好了路子,和官府是一個鼻孔出氣,總之蓋有他老蕭一人的地契辦的十分順暢。”
“所以,就缺個理由把你攆出百尺高?”我偏頭問道。
“不僅如此,還有他那個啞巴弟弟。老蕭可不希望趕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和他分一杯羹。”
“他又一次挑唆他弟弟來我房裏,這一回使了個大招,偷走了我房裏所有值錢的東西不說,還欺負了我媳婦。我趕到屋裏的時候,我媳婦已經是哭哭啼啼要尋死了,我小兒子吓得在一旁都溺溲了。這般大仇我豈不置之不顧,我與老蕭有交情,可不代表我待他弟弟也當是愛屋及烏的,我當下拾了根長棍沖他家裏,對着他弟弟一陣亂打,而老蕭也不過是象征性地攔攔,任由怒火攻心的我把他弟弟生生打死……”
後話不消瞿有成說,我也都知道了。老蕭本就串通好了官府,瞿有成的後半輩子也是在銅牆鐵壁裏潦倒過去的。
“可我那時,并沒想到是老蕭一手策劃的。他在衙門裏替我求情,說是自家弟弟有錯在先,在他的千求萬求之下,我算是保住了命,可百尺高是回不去了。他原先還說在城郊有間宅子供我帶着我兒子住着,我那時竟還對他心存感激。後來,去了那間宅子還沒住幾日,就遇到幾個殺手,我當時後背被拉開了個大口子,硬是咬住手背,不敢出聲。我大兒子十歲了,懂事了,也随着我噤聲。才三歲的小兒子吓破了膽,我怕他發出聲音,就一直捂着他的嘴,等那群殺手走了,我才發現小兒子都斷氣了……”
瞿有成抱着酒壇,仰頭喝下了最後幾滴。他眼睛紅紅的,卻沒再哭出來。
“節哀……”想到這三歲小兒可能就是從我手上送去輪回的,我便覺得一陣揪心。
“不打緊,反正仇也報了,仇也報了……”
瞿有成抱着酒壇,反反複複就這一句話。
大仇得報,可他卻并不快活。
一家四口,眼看着兩位至親離世,而自己走了的時候,大兒子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
這樣的話題未免沉重,我趕忙跳出來活躍氣氛,拍着瞿有成的肩膀道:“你也知道地府裏的規矩,你請我喝酒聽故事,就是把我當做了兄弟。那兄弟自然就要還這個酒水情的,等下次還空着,咱倆就接着在奈何橋前喝得不醉不歸。”
“不必還什麽情,你又不是第一個知道的。”
瞿有成似看出了我的錯愕,強笑道:“公孫宴也知道。”
“他不是、不是沒聽你、”
“沒聽,不代表他不會自己去查明白。”
我驀地覺得瞿有成找我喝酒好像沒那麽簡單,正色問道:“貿貿然扯上公孫宴,你是想同我說什麽。”
“我知道這十年裏的命格簿在你這兒,我想請你幫個忙。”
我咬牙不語,硬是側過了頭。
瞿有成仍是不肯作罷,“不會叫你為難,算我去偷,而你沒抓到這個偷簿子的賊。”
“你為了公孫宴敢做到這種地步,你是嫌在這裏過的太滋潤了吧!”我幾乎咬牙切齒了,氣得渾身發顫。
“公孫宴他看到了老蕭,為了幫我報仇,他找來了幾只小鬼,把老蕭纏死的。他因此也錯過和秦綽川一世相守的機會,還被當做了狐妖……”
我狠踹了橋頭一腳,“放他的屁!他公孫宴和那個秦什麽東西的生生世世不可能在一起!一人一鬼本就是殊途!”
“算我求你。馮欄,算我求你。”瞿有成撩開下擺,竟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當你是兄弟,不想看你誤入歧途。”
瞿有成大有要長跪不起的勢頭。我瞥了一眼,冷笑道:“命格簿我随身帶着,要取你就先将我打成重傷。”
“馮欄,那我對不住了……”
那一回我重傷,養了許久的魂魄才養好。閻王老爺沒少招我去問話,可我對于那個行兇者就是只字不提。
事情是如何敗露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公孫宴在人間害人的緣故,讓閻王老爺起了疑心。他派了青面獠牙去查,盤問了幾個含冤下地府的鬼魂發現,這事兒都和公孫宴有關。
于是,私用勾影術,私通瞿有成等等罪名齊齊壓了下來。
當然,瞿有成也保不住了。
瞿有成被捉住的時候,才從奈何橋上下來,他當即束手就擒,沒做過多反抗。
“瞿有成,我奉閻王的指令來捉你。”
他看着一板一眼的我,突地笑出了聲,“馮欄兄弟,我還以為你是我邀我再在奈何橋前喝一盅的,卻沒想到你是來拿我的。”
“我瞿有成兩回都是栽在兄弟手上。”
我剜了他一眼,寒聲道:“你不是栽我手上,你是栽你自己手上。”
“若有機會,我還想和你喝酒,和你喝酒是我來了這裏以後,最暢快的事情。”他任由我拿軟繩捆着他,就算被勒的緊了,也不喊不鬧。
“你這回是下十八層地獄,恐怕、”我竟說着說着凝噎起來,“你沒機會出來了。”
“我聽公孫宴說,那地方極其折磨人。”他輕飄飄地道。
公孫宴,公孫宴,這個腦子不清不楚的游魂給了他什麽好處!
“害慘了你,你還忘不了他,到底是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我狠狠地收緊繩子,就看到瞿有成的腰身被收作了一個銅錢孔大小。
“你幫我帶句話給閻王老爺,說偷命格是我一個人幹的,和公孫宴無關,勾影術也是我偷偷告訴他的。”他倒抽着冷氣道。
“放你娘的屁!你想都別想!”我在他屁股上又補了一腳,“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瞿有成臉色發白,汗涔涔地落下,他想了很久才道:“你幫我問問公孫宴,問他他還知道我的本名是什麽嗎?還知道我和他是在什麽地方遇見的嗎?”
他一路走一路想,而後又亟亟否定了,“我記得那時秦旻和他說,有個書生來尋他。那個書生是我扮的,秦旻提醒他我脖子那兒有顆痣,我和他在石橋上相遇,他還是記不起來我這個人。方才的那兩個問題太為難他啦……”
“你就幫我帶句話給他,告訴他他那回給我燒的供奉是我頭一次收到,還沒來得及好生謝謝他……”
那個時候我好像眼淚都泛了上來,瞿有成走到了十八層地獄,面前是用言語描繪不出的可怕,可他卻只想着公孫宴,那個還不知道在哪兒快活的混蛋。
“你別哭啊,馮欄。”
我忙揩着眼角,道:“沒什麽要說的,我就送你進去了。”
“我還有話和你說。”
“那天打你偷命格簿的事,對不住了。”
“日子不就像你說的和白雲蒼狗似的,你看我從前不聽你的,現在就落得這個下場了。”
他沖我晃晃身子,示意我不必再跟,獨自走進了阿鼻道裏。
“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了啊——”
遠遠地,我好像聽到瞿有成和我這麽說道。
說到這裏,百憂解我也恰巧喝完。一個人躺在奈何橋前,只覺得妖風肆虐,和掴我臉似的疼。
瞿有成不知再遭什麽罪呢,可我酒醒之後還要幹着老本行。
日子不就是白雲蒼狗一般,呵呵。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拖久了,抱歉。。寫了很久才敲定這一版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