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叁拾〗 知君本是孤雲客
他緩緩地,一如他最先和秦旻說話時那樣平靜如水,道:“叫我甲,甲是甲天下的甲。”
“也是路人甲的甲……”
秦旻被公孫宴壓得無法動彈,可他頸項裏那道被人骨剖開的口子,經公孫宴寒冰一般的手撫過之後就愈合了起來。
秦旻不禁瞥了一眼那只藍光缭繞的手,只看清了一瞬,就教公孫宴又收了回去。
“你就是甲?”秦旻不适地動了動,皺眉問道。
公孫宴放緩着從秦旻身上爬起來,脊背上汩汩淌血的窟窿是秦旻還死握着的桃木簪一一捅出來的。輕微的挪動都會牽扯到後背駭人的傷勢,他如八旬老漢一般的僵硬動作也沒能緩和這種三魂七魄要被撕裂的劇痛。
公孫宴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發涼的雙手觸到滾燙的額頭,他禁不住打了個激靈。
未曾想到過,自己所鐘愛的桃花桃樹,卻是能叫他魂飛魄散的。
更未曾想到過的是,不論是哪一世,秦旻都恨不得自己死在他手下。
“秦旻,罷了。”
身上這股子傷春悲秋是揮之不去的了,公孫宴不由得自嘲,他怔怔地看着如他一般愣神的秦旻。公孫宴口中含血,只能逐字逐句道:“我從前不殺你,今日也不會殺你;今日殺不了你,往後也沒那機會了。”
公孫宴垂着頭看到身下的人突然短促地抽動了一下。
這一莫名地抽搐就連秦旻自己也甚是不解,他狐疑地蜷起自己方才蹬了一腳的腿,就聽到甕聲甕氣的男音入耳:
“那就此別過吧。”
“等等!”秦旻立馬清醒過來,摸着還微涼的脖子問道:“白衣、不對,甲你要走可以,不過你要告訴我慎瑕被你藏到哪裏去了?”
公孫宴此時已經飄到了竹塢的木扉邊,他側過半張死人臉,猝然間憔悴一笑道:“你問的究竟是慎瑕,還是公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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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有何分別。”秦旻低聲抱怨,他仍是硬着頭皮答道:“自然問的是公孫宴,慎瑕是他的表字。”
“你是說公孫宴啊……”
公孫宴手抵着下巴,佯裝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驀地,他趁秦旻不備,左袖又卷起一陣怒號陰風,直往秦旻面門奔去。
那陣妖風裏像是夾雜了無數金針銀線,襲上秦旻的頭腦如同萬箭穿刺,一瞬一息而已,就叫秦旻幾乎痛死過去。
秦旻在昏厥之前,親眼見到糾纏不休的白衣隐隐退散,他昂着腦袋,手負在身後,樣子像極了平日裏無所事事時的慎瑕。
白衣在消失之前,他幽幽地說:
“公孫宴他早死了。”
秦旻在頭痛欲裂中徹底暈厥過去,白衣臨走前的這句話讓他意識到蟄伏的無邊黑暗伺機出動,朝他鋪天蓋地地湧來。
他在這廣袤無垠的黑暗裏,耳邊追逐而來的仍舊是水聲,卻再不是如佩玉鳴鸾交錯那般的悅耳琤琮聲,而是熱鍋裏泛上燙水泡的撲通聲。
好不容易眼前出現了微光,秦旻趕緊定睛細瞧,這一瞧吓得他不由得頓在原地,腳下也像是被從地底下生出的無數雙纖長的手死死拉住,挪不開一步。
那一鍋鍋熱湯,是實實在在的血湯,而方才在耳邊回環不去的,也正是一個個滾熟的血泡聲。
秦旻捂着腹部,險些就要幹嘔了出來。
“麻利點,快走。”
秦旻頓時覺得手腕裏一緊,他低頭一看,竟不知自己何時被纏上了粗繩。
可自己心裏似百般不情願,身子卻言聽計從的很,順着牽引自己的人一步一步走去。
“這兒是哪兒?”
一鍋鍋血湯總算被甩在身後,取而代之的是呼嘯而來的黃土水,水裏混着沙礫土塊,不由分說地砸到秦旻臉上,疼得他只能別扭地眯起眼睛,把臉埋進右衽裏。
引他前行的那人并未因這場突來的風浪而回頭,他對此像是身經百戰了一般,只是淡淡地答道:“你看這裏像是什麽地方,那就是什麽地方。”
秦旻因他的話而愈發的百思不得解,只覺得這引路人的聲音聽來熟稔,卻說什麽也記不起來。正當他困惑時,眼前就遞上了一碗湯水。
“喝了吧,喝了就能卸下前塵,涅槃重生。”
經引路人這麽一提,秦旻的心口乍然間作痛起來,像是被尖刀利刃劃過一般,如此的切膚之痛讓他不得不倚在橋邊喘粗氣。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問話道:“公孫宴他怎麽樣了?”
責問之急,卻仍沒能引得引路人徐徐背過身來。秦旻只能借助昏晦的白光隐約看到引路人昂着頭望着深不可測的黑天。
“孩子,快喝了吧,喝了你就舒坦了。”另一人語畢,那碗湯水就又朝秦旻眼前推近了幾分。
秦旻暫且撇開定在引路人身上的目光,循着這老朽之聲望了過去,只見到一個白發老妪正手執一柄長勺,攪和着那鍋見不着底的湯湯水水。
秦旻正苦于心如刀絞的疼痛,他亟亟接過那碗發臭的黑湯,道過一聲多謝,便想也不想直接澆進肚裏。
霎時而已,秦旻連湯水的味道還沒嘗出個幾分,身子一抖腦中一空,便忘了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又要回歸何處。
仍是傀儡那般被牽引着往前走,原先覺得熟稔的聲音此刻由他聽來,也變得分外陌生。
引路人望着一如覆了缁帷的黑天,半晌收不回神來。他輕聲細語地閑聊着,卻不知這話是要說給誰聽的,“人間的夜很美,擡頭就能看到青雲蔽月,水裏游着的是絲竹不斷的畫舫。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人不想來咱們這個地方,他們總說自己是割舍不下人間裏的五光十色。”
“但其實是割舍不了記憶裏的人。因為來了這裏就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會像你一樣喝了湯,然後就全忘了。”引路人寥寥幾句惹人唏噓,他忽而扯了扯捆着秦旻的那根繩子,同他道:“即便你如今腦中是空無一物,我卻要你記住些事情。”
那人極快地說着,卻能一字不落地刻進了秦旻腦中。
剩下的一小段路邊走邊說,引路人颠來倒去,也不過就說了那麽幾個精短的故事。秦旻在他連番的灌輸下竟也記住了那些橋段。
“去吧,再生為人。”引路人緩緩停步。
他這時才慢慢地背過身來,微光之下的他面容卻格外清晰,他沖秦旻莞爾,笑道:“忘了和你說,公孫宴他早死了。”
秦旻在冷汗中驚醒,他忙掀開了蓋在身上的薄被,從床上一躍而起。他滿頭虛汗,連手指都在輕微地發顫,顯是驚魂甫定。
讓他發怵的不僅僅是引路人那句話,更是引路人轉過身來的那張臉。
青白得近似孱弱的臉,還有一張殷紅如血的嘴,這分明是那天在九層軒附近遇上的怪書生。
而他嘴裏不停念叨的幾個故事,也正是秦旻腦中時不時浮現出來的那些場景,什麽白衣行刺,什麽桃花畫法……
秦旻吓得雙目似定住了一般,癡癡地望着地上一灘聚起來的水出神,腦中更是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想起來公孫宴至此還是蹤影全無。秦旻警惕地在屋中掃視了一周,可除了床上另一床疊的方方正正的薄被,他似乎找不到另一個人存在的跡象。
秦旻顧不上許多,套上鞋靴後立即奪門而出。
若真如白衣和怪書生所說……他根本是想都不敢想,若是公孫宴早死了,那麽那個日日夜夜和他相伴的又會是誰。
繞出青竹環抱的竹塢,映入眼簾的便是塢前的淼淼白雲湖。
眼下約莫還是拂曉時分,天邊的魚肚白如墨入水般沉沉地暈開,山山水水的翠綠都像在早露的輕撫仍靜靜熟睡着。
“慎瑕……”
坐在湖邊的公孫宴這才聽到身後斷斷續續的腳步聲。
“我見你睡得不安生,總是翻來覆去,恐是我早起,吵着了你,就獨自先出來了。”公孫宴坐在湖邊的青草堆裏,看着一池被他攪弄得蕩漾的春水,含笑道。
見秦旻仍是站他身後不為所動,公孫宴幹脆半側過身子,朝着被遮蔽在晨霧下的他狎昵地招招手道:“阿旻,快來,臨湖濯足,幸事也。”
秦旻緊蹙的眉頭漸漸打開,他的眼神動了動,恰如眼前生生不息的春波樂水。秦旻始終緊握着雙拳,像是因突起的一念,他亟亟朝公孫宴那兒奔了過去。
公孫宴一着不備,毫無防備地被秦旻撞了個滿懷。他雙臂受縛,被死死箍在秦旻雙手之下,正想着稍稍掙開一些,耳邊就呵來一陣熱氣。
秦旻說得前後不接,聲音還因那場噩夢顯得生硬顫抖:
“慎瑕,還好還好……我怕你,我怕你和那個白衣一樣……”
懷中人僵了一僵,許久才在秦旻愈纏愈緊的力道裏緩和過來,歪頭問道:“你說的那個白衣怎麽了?”
公孫宴本想求個答案,卻旋即就妥協在秦旻的無言以對之下。秦旻和他僅幾層衣料相隔,在如此親密地貼近之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秦旻的身子在簌簌發抖,甚至是扣在他後背上的手指都泛着冰涼。
“阿旻,你定是夢魇了,我這不好好的在這兒呢。”公孫宴抽出左手,在秦旻脊背上順了順。
公孫宴安撫的話如笙歌百轉千回,秦旻終能平息下內心的恐懼。他緩緩撒開手,将公孫宴推至眼前,在兩人相視一笑後,秦旻才問道:“慎瑕,昨天那三個人是誰?”
“早年裏認識的人罷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角色。”
見公孫宴無意再透露,秦旻只能調轉話頭,“那你,你昨夜裏去哪兒了?”
“你突然倒地昏迷,吓了我一跳。我把你馱去竹塢裏,沒想到竹塢裏空無一人,我就只能跑到周圍看看有沒有別的人家可以來幫幫忙的。”
“你可看見了什麽奇怪的人?”
公孫宴狐疑地瞟了他一眼,笑問:“雖說是深山,可能有什麽古怪的?我連一戶人家都沒能找到,只能無功而返。”
秦旻像是卸下重擔般,長籲了一口氣。
“我先回屋拾掇拾掇,然後咱啊,就再繼續往上爬!”
秦旻折返進屋中,瞥了一眼仍坐在湖邊的公孫宴,失了神似的坐回了床上。
這樣靜坐的慎瑕,和昨日暮色裏出現的白衣,似乎能夠重合起來。
秦旻晃了晃腦袋,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他從自己的細軟裏翻出了怪書生塞給他的那卷畫,而此畫的畫匠正是昨夜裏乘風而來,自稱為“甲”的白衣。
秦旻揭開束着的綢帶,将那幅險些就被他忘卻的畫卷緩緩攤開在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這個日子讓人難過,出事的地點是我的家鄉,為所有遇難受傷的同胞祈福。
另,這章隔得久了,最近的思路有些混亂,想了很久才把它重新連上,頭發都掉了幾把了TUT掃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