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卅壹〗 漸行漸遠漸無書
這卷紙上了年頭,秦旻輕手輕腳地打開也能聽到因紙張過硬而發出的脆響。畫紙泛着陳年往事般的暗黃色,上頭的濃墨重彩也褪了不少色,墨黑丹紅都謝了芳菲。
即便缺失了當年成稿時的筆墨橫姿,秦旻在今日的細細一品之下,以他一個門外漢的身份也斷不敢随便否認畫中精髓。
飛角翹檐,黛瓦紅牆下勾了好幾株孤瘦春桃。畫中約是和風方破,将紅花吹落得紛紛揚揚。
這幾株桃花和那日在洛陽春裏看到的秦王爺府上培植的白碧桃不同,桃枝绛紅花色豔麗,重瓣層生,乍一看像是從天而降的紅霞。
秦旻情難自已,不禁用手碰了碰那幾朵栩栩如生的桃花。
桃花逐細風,那風自是世間最無情不過,來無影又去無蹤,平白無故惹了花香,卻又非要這桃花落地成荒。秦旻愈看心裏就愈是期期艾艾,他不由地喟然而嘆,只得專注地看向了畫卷左方的那一方“甲”字印。
落印之前,那白衣還提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詩來。詩是他耳熟能詳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而後才接了一方寒碜的“甲”字紅印。
秦旻端着泛黃畫紙,皺眉深想。他隐約憶起,在江郎中植了滿庭桃花的院裏,他也曾被江郎中問起過“同雨相關的詩句”,那時的自己還被問的一頭霧水,胡亂扯了句小兒都會背的詩來。江郎中聽罷還笑了笑,随後就和他道了這句詩來。
那日衆人都說江郎中早已遇害身亡,而自己卻又能與這個做了亡魂的江郎中在光天化日裏大談特談。
這一出詭異鬧劇與這幅畫會有什麽關聯……
“阿旻——阿旻——”
從白雲湖之遠傳來公孫宴清幽的喊聲,秦旻手忙腳亂,忙胡亂卷起了畫,塞回了包袱裏。他心突突地跳着,像是被當場捉奸一般。
秦旻按着狂跳不已的心口,幾嘆幾息,平複了接不上來的氣息才道:“慎瑕,我在!”
竹塢外的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恍惚而已就到了門前。
秦旻心虛地瞥了眼推門而入的公孫宴,遮遮掩掩地将包袱往床裏不着痕跡地推了推。不等公孫宴開口,他就尴尬地問道:“回來了?”
話一脫口而出,秦旻就恨不得抽自己一頓。公孫宴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己眼前,這問話不是多此一舉了,明擺着告訴公孫宴此地無銀三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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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宴揚了揚眉,好似沒把秦旻漏洞百出的話放在心上。他側倚着灰牆,将局促的秦旻從頭到尾打量了遍,莫名笑道:“把門掩實了作甚?屋外頭有我替你守着呢。”
“順手,順手罷了。”秦旻邊打着哈哈,邊站起身來。他也不敢正視公孫宴戲谑的模樣,盡低頭用眼挖地三尺了。
秦旻的退避三舍,公孫宴盡收眼底。他本想以笑來緩和二人之間風起雲湧的尴尬,卻沒想到只是愈笑愈幹,愈笑愈苦,眼見着到最後笑意全無。
公孫宴昨夜一舉完全是出于頭暈腦熱,是出于他一時傷心欲絕,沒經思量就闖進竹塢裏要和秦旻死後同穴,省的留他一人淪落到灰飛煙滅還未曾圓滿過。可捱到今日,時局沒能扭轉,他不方便上前與秦旻來個面面相觑,更無法像昨日裏那樣強行逼迫。
秦旻內裏遠遠比他看起來強硬。
公孫宴不禁生出苦相,他蹙着雙眉,只能甩手靠在灰牆上,眼看着秦旻磨磨蹭蹭地拖延時間。
“咱們這一行,也能很快有個終結了。到時候各歸各位,各走各路,看過山山水水,走過風風雨雨,也不枉你我此行。”公孫宴調了個姿勢,他抱臂站着,歪着個腦袋,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這一感嘆又是因何而起。
秦旻方才正潛心考量這段路途以來的奇談怪論,他連連擦了五回門面,臉頰被擦得通紅通紅也不曾能反應過來。反倒是公孫宴話裏輕描淡寫的“各走各路”,叫他冷不丁吓了一跳。他雙手正浸沒在銅盆裏,分道揚镳的一席話吓得他不禁錯摔了盆,撒了一地溫水。
秦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也不知隔上了多久,他才讷讷地絞幹了下擺上滴成線的水珠子。他苦笑着,半天才能回道:
“天下無,無不散之筵席。”
秦旻說罷,還沖公孫宴竭力甜甜一笑,可旋即瞥見公孫宴低頭神傷之後他又啞然失笑,只得兀自絞幹身上的水。
這是公孫宴第二回和他提起洛陽之行以後兩人的生活。公孫宴每說一回,秦旻心裏好像對離愁別緒的悲戚就能減上一分。起碼與最先開始的無法接受相比,他現在能坦然的說出分離是人之常情的話已是日上樓臺般的進步。
公孫宴緩緩擡起頭來,眼中秋水清明得讓人一驚。他很是清醒,從遇見三位鬼差開始,他就已經走出困了自己百年的桎梏,而昨夜裏身受的異術不過是更讓他在分筋錯骨的苦痛裏茅塞頓開——
宿命這種玄乎的東西是逃不開的。
而他的宿命,便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不能和秦旻相守。
公孫宴恨不得攢起拳頭狠狠地往牆上捶去,以發洩他這百年來獨自吞咽的憤懑和心酸。
可他無能為力,只能依舊抱臂站着,如同他對自己将面對的魂飛魄散的命數一樣無措。早在第一世裏,他就該明白的道理,他偏偏浪費了百年時光,求來了一個幾乎是一成不變的結局:秦旻依舊會和他命定的心頭好齊衍文共度一生。
而他呢,随風散去……
若是早些領悟,他是不是也能過得好些。
“阿旻,若是好了,咱們這就啓程吧。”當公孫宴再次迎向秦旻的時候,又是收拾得一如往常,臉上挂着淺淺的笑,眼裏流露着淡淡的溫和。他的笑意仿佛就和他的哀思一樣,發自肺腑。
秦旻也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無暇注意公孫宴的多般變化,倉促挎上兩人的行囊,就先奪門而出。
二人這一行是直接去往白雲山的玉皇頂。
玉皇頂在沒砌上清和觀之前,只有有一間阿閣。阿閣無名,階梯九重,閣中清簾恰能卷起山間氤氲水汽,人站在閣樓中仰天俯地,滿眼不是浩瀚藍天白雲,便就是山水中的青翠欲滴。當年的阿閣更是因此引得無數文人騷客蜂擁而至。阿閣四角都或多或少種了些讨喜的花花草草,其中一處就植了滿滿當當的绛桃。
紅瓦紅牆是紅,绛桃也是出奇的紅,這兩樣事物混在一起,卻不讓看客覺得累贅。
公孫宴這一行的目的,就是想和秦旻一起去看看從前他和秦七王爺一同觀賞的阿閣绛桃。
這一路,本該如同來時那樣笑語連天,偏偏二人出了竹塢之後,就各自沉寂起來。秦旻有不知公孫宴打的是何種算盤,他個人純粹是被腦中七零八落的思緒弄得沒心思說話,那些疑點與怪誕似乎都将他牽引向一條他想都不敢想的路上去。
曾經的他甚至是公孫宴的姑妄言之都深信不疑,可不知何時起,他也開始起疑,開始懷疑這個與他寸步不離的人究竟還有多少張假面。或許是從那塊藍田玉佩時就深種疑慮,也或許只是昨夜白衣的那幾句叫人似懂非懂的話。
這一想,就真叫他想出點名堂來。
有時實在尴尬不過,秦旻只能客套地問公孫宴一聲“是否渴了”或是“是否餓了”,而對方也只應一句“不渴”或是“不餓”,就匆匆結束了話題,幾乎是頭也不回。
公孫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領路,秦旻緊随其後,連小碎步帶跑,跟的氣喘籲籲。
沿着這一路的石階蜿蜒而上,秦旻老老實實跟在公孫宴後頭,仰直了脖子也只是把公孫宴瘦削的背影看得更加真切罷了。他趕路趕得累了,也只不過是順手抹去頭上挂下來的臭汗,那些汗若是不手除了,能一滴一滴順着臉頰滾到下颌,費不了多大力氣就能直挺挺地印入發燙的石地裏。秦旻累到極致,也一聲不吭,偶會弓着背叉着腰,滞留在原地大喘氣,眼看着公孫宴的背影愈縮愈小,他沒由來地心裏打顫,亟亟跟了上去,也不論自己歇沒歇好。
即便對公孫宴抱有諸多不解和懷疑,但秦旻不知怎的,看到他不寬不廣的背影,心也能跟着安定下來。
秦旻甩了甩濕了的鬓發,笑着緊跟上去。
“過了這些石階,就到玉皇頂了。”
公孫宴突然止步,這讓在後埋頭緊追的秦旻一時收不住腿,徑直磕在了他後背上。
秦旻似是想起了什麽,在腦袋還暈乎的時候,就探出手想要去摸摸公孫宴的脊背,他堅定如斯,就連眼中都溢滿了決心,仿佛公孫宴那脊背上生了看不見卻摸得着的金銀珠寶一般。
就在秦旻那只手快要碰上公孫宴的後襟時,公孫宴驀地一閃,叫秦旻撲了個空。
他施施然地轉過了身,往秦旻那只意欲作祟的手上觑了好幾眼,冷笑道:“走這些山,還沒疲累到要阿旻你來捶肩捏腿的。”
秦旻笨嘴拙舌,支支吾吾了幾聲,方編好了借口,正要為自己開脫時,就被不遠處的一人搶了先。
“貧道等了你們許久了。”
那人在石階之上,玉皇之頂。白須冉冉,垂袖而立。他身披道袍,只是那道袍不知是白色染上了灰,還是灰色發成了白。只道老道士站如挺松,如巍峨山脈,臉上是大菩薩低眉般的笑,仿佛頭頂浩然正氣,腳踩五彩祥雲一般。
秦旻一步上前,與公孫宴比肩。兩人相看一眼,皆看出了對方眼中的迷惑,連忙爬上石階,一探究竟。
秦旻先于公孫宴踏上玉皇頂,只一眼看清老道士的長相,他就發出一聲驚呼,訝道:“你不就是那個在白雲山腳下的茶肆老人?!怎也成了個道士!”
“貧道道號長庚,乃是取自‘東有啓明,西有長庚’。”老道士捋着長須,笑眯眯坦坦然地受了随後上來的公孫宴恭恭敬敬的一揖。
“長庚道長初見時的提點,叫晚生至今都受益匪淺。”公孫宴越過秦旻,走到長庚老道士跟前再行了一禮。
卻只見長庚老道士拂塵一收,公孫宴那一弓背就再彎不下去了。
“謝過長庚道長。”公孫宴終能笑道。
“我帶你去個地方,去到那裏,你再謝貧道也不遲。”
語畢,拂塵拂地,秦旻只覺得陡然間天旋地轉,眼前如入密林,白雲悠悠,青竹猗猗,像是人間仙境了一般。
秦旻渾然不知這是長庚道長變出的戲法,茫茫然地穿過這綠竹林,想跟着身前的兩人一起趕往那個不為外人道也的地方。
“阿旻小子,你且走你的路吧。”
白雲之外,青竹邊緣,才是清惑和公孫宴之所在。
秦旻不甘心道:“道長,我願與慎瑕一同前往!”
只聽得,在天之涯海之角一般遠的地方傳來長庚後生的聲音:“你與他本就殊途,何必苦守,不如放手自尋其路。”
秦旻此時對個中深意還鬧不太明白,他出于對修道成仙之人的尊敬,才乖乖地點了點頭。這一颔首,他眼前終複原形,什麽白雲青竹都煙消雲散而去。
秦旻在原地徘徊,兜兜轉轉許久,發覺自己也不過在幻象裏的長途跋涉,換到現實中也不過是踏進了清和觀的正門罷了。
秦旻百無聊賴,昂着臉看了片刻清和觀的真身也就頓時失了興致。
這道觀更像是借了個樓閣安了個道家身份,而非重新堆砌的。臺前有九級石梯,石梯兩旁各有石獅鎮守。順着石梯往上瞧,便能清楚地瞧見門屏上懸着的“清和觀”三字。
清和觀飛角翹檐,黛瓦紅牆。
這些個景象,秦旻愈看愈發覺得眼熟。
他心裏正打着鼓,腳下也就跟着邁了出去,沿着清和觀的四壁看似賞玩,實則是打探起來。
“果不其然。”
秦旻突地停步,在朝北的牆根前站立不前。
他短短四字,直叫人聽不出他心裏的感嘆。
朝北的牆根前,種了不少绛桃,這時的绛桃在白雲山上還開的爛漫,千朵萬朵壓枝低。這些讨人喜歡的紅花像是通了人性似的迎風招展,仿佛在笑,仿佛在打趣一旁局促的看花人。
“白花如處子,紅花如頑童……”秦旻冷不丁拳起手掌,這十字說得他脊背戰栗。
孤春瘦桃,紅牆绛桃。
景色如此眼熟,全然是因為他今日在白衣作的那幅畫裏已經看過一遍。
“我想,你此刻一定急于尋求一個答案。”
不用回身,單聽這滿口少年音,秦旻就篤定了此人的身份,“許笛。”
許笛握劍,大步越到秦旻身前,恰巧替他擋去礙眼的紅桃,“你所要求的答案,說不定與我要告訴的事情,是一樣的。”
“不知秦旻你有沒有興趣?”
作者有話要說: 秦旻想到了個疑點,馬上就輪到他揭開公孫宴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