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卅貳〗 撥開雲霧見青天
“不知秦旻你有沒有興趣?”許笛碾着腳下的濕土,似無心撥着劍纓。他半擡着腦袋,只是意味深長地斜看着秦旻,極有耐心地候着。
許笛并未迫近,秦旻卻不自覺倒退一步。滿眼只見許笛的信誓旦旦,秦旻頗有些底氣不足,“顧敏之不是蕭石殺的。”
“算你還沒被迷了心竅。”許笛笑罵秦旻道。說話的時候,他自然手上也沒閑着,并指夾來一枝開到盛時的绛桃,臉上顯露的是愛花惜春之人才有的視若珍寶,手裏卻将這枝绛桃狠狠折下,如同取人首級般毫不留情。
許笛一腳就将這枝頓失生氣的桃花踢回到自己腳下的那抔土裏,繼續方才腳碾着土手撥着穗的動作。他毫無不适,昂頭問道:“秦旻,你來猜猜,這事兒究竟能是誰幹的?”
秦旻将他乖戾的行為舉止悉數看遍,心裏直搖頭,只道這個亦正亦邪的道士表裏不一,與他幾次碰面下來,無不是行蹤難料,來來去去皆随他心意。也正是因此,秦旻和公孫宴二人至今沒能弄清楚他背後的目的,當真不好琢磨,叫人參透不來。
秦旻只得輕聲應答道:“這事兒不是蕭石幹的,我只知道是一個自稱為甲的下的毒手。”
“甲?甲又是個什麽東西?還有一堆乙丙丁戊等一衆天幹兄弟不成?!”許笛對秦旻抛出的答案大吃了一驚,這與他所預計的場面大相徑庭。
于是他狡黠一笑,握着劍柄一步上前,留下腳後一堆與塵土作伴的蔫軟花瓣。他湊到躲閃不已的秦旻跟前,力圖将情勢扭轉成他所期望的那般。他的少年音虛虛實實的在秦旻耳邊響起,聽來就像是個頑劣小兒和人尋開心似的,可偏偏他的一字一句,讓秦旻絲毫沒有笑意。
“咱們且不論你說的那個甲是哪路人物,我只問你,我說是公孫宴幹的,你信還是不信?”
公孫宴三個字在秦旻腦中如驚雷破蒼穹而現。
他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中,恍惚中看到了疾雷動九天,漆黑的夜裏電閃雷鳴,驚光似白刃冷光。一副慘白駭人的面容悄然現出,那人穿的是昨夜裏見過的白衣穿着的衣裳,嘴角爬了縱橫交錯的血印,他緩緩地走來,手裏正拖着在地上走的是已經斷了氣的顧敏之,口中還似喃喃道着——我是兇手,我才是兇手。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和他日夜相伴的公孫宴。
秦旻被自己這番憑空幻想給結結實實驚着了,他原以為自己會對許笛的話無動于衷,可他清楚眼前的修道之人有着一身正氣,沒理由來騙自己。
他猛地眼前一黑,頭腦空白,嘴裏卻不由地發出低呼。
許笛眼看着秦旻踉踉跄跄栽了一步,也不伸手去扶,仍是握着他的寶貝疙瘩劍,看熱鬧似的涼涼一道:“怎麽,你還能吓傻了?我若再和你說,我能篤定此事除了公孫宴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做得出,你豈不是要直接吓倒在地了?!”
秦旻好不容易在跌跌撞撞之後站穩,他眼中閃過一抹狠辣,劈手就抓過許笛的衣襟,大力之下就把許笛拎到眼前。二人四目相對,電光火石交彙争鋒,只聽秦旻一字一句,說得有力:“你別滿嘴胡話!慎瑕是什麽樣的人用不着你和我說!”
“不信?”許笛甫從震驚中緩過勁來,他一掌拍開秦旻尋釁的手,正好自己的道袍,寒聲道:“公孫宴是什麽秉性我自是不知,也不用去知。但他是人還是別的什麽,我可比你清楚百倍!”
秦旻怔住,雙臂無力地挂在身側。對于許笛的話,他根本無從反駁。
就連他自己不也開始懷疑,公孫宴究竟會是什麽樣的一個人?一個話裏有話,藏着掖着的人究竟在隐瞞什麽?
還是就像許笛說的那樣,公孫宴會是人,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無話可說了吧?”許笛得勝地一笑,他的寶劍未曾出鞘,隔着一層铠甲劍鞘,就從地上抄起之前那堆被他碾進土裏的花瓣。許笛在半空中出招淩厲,即便寶劍未露鋒芒,那幾瓣飄飄欲落的花瓣,在剎那間就粉身粹骨。
幾招出完,許笛将周身的不舒爽發洩了出來,他吐納氣息,調整之後道:“要想證明我是對是錯并非難事。”
“如何證明?”
許笛看着臉紅急躁的秦旻不由地一笑,他道:“何必心急。我當日在白雲山腳下刺他的那一劍,若是凡人肉胎則不會留疤,若是鬼魅妖邪,那麽……”
秦旻攢緊衣擺,讷讷道:“我,明白了。”
公孫宴與長庚走到一處人跡罕至之地。
“仙君,這裏蠻草叢生,放下門難道是建在此處不成?”四下無人,公孫宴幹脆直言稱呼。他走了三步,又折返回長庚身旁,望着滿目的雜草藤蔓,他不禁生疑。
長庚卻定定心心聽他說完,而後還笑得高深莫測。他撫長須,悠悠道來:“公孫宴,你是個聰明人,既然本仙無意讓秦旻小子一同前來,你就知道放下門并不存在。”
“晚生愚鈍,未能領悟到仙君的深意。”
長庚瞥了他一眼,抄起拂塵,幾步鬥轉星移,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在沙土地上落了入木三分的幾個大字。
公孫宴移步去看,大字在他眼前豁然開朗。
“心中有門,處處通達。”
“不錯。”長庚含笑望着公孫宴,道:“心有放下門,又何須執着于形。你已沉迷多年,亦犯下不可饒恕之罪,何不給自己給他人一條生路。”
公孫宴緩緩放下身子,擦着地上尖硬的石子,覆上了地上八字,“仙君,可我沒有生路了……”
“我身中地府異術,只怕不多日就要神形俱滅。世間再無公孫宴……”
長庚聽完,仍是捋須長笑,從他臉上看不出一分人間悲喜,“于你來說,放下過往便能放下心中貪念。所謂神形俱滅,不過是另一種死者可以生的方式。你用心聽,便能發現這世界連風都是有生命的。”
公孫宴昂起臉來,疑惑地看着長庚。
“要不它怎能拂動春花,催發綠枝?可見它們也是懂得的,有心方能懂得。”長庚拂塵掃尾,地上深鑿的八字瞬間殆盡。
公孫宴此時已起身,望着他來時的路,情緒不明地道:“阿旻也曾說過,化作人間一縷清風也是幸事。”
“人間七情六欲,本仙已是千年不曾感悟。但本仙看得出折磨你的幾百年,卻是你這飄零孤單時的唯一慰藉。”長庚口中念訣,霎時公孫宴金光遍體,“身中異術亦是你的命數,本仙幫不了你,卻能續你魂魄到你前緣了卻之時。”
神仙金光不同于陰曹裏來的鬼差所使那般讓人痛不欲生,公孫宴身上的病痛之感消去大半,他亟亟跪地,叩謝道:“多謝仙君。晚生再鬥膽問仙君仙銜。”
“仙銜啊——”長庚已是騰雲架霧,雙足踩着金雲,飄飄蕩蕩飛升。他時常摸着的眉間顯出一顆金星,他徐徐道:“說來你我算是有緣,早在當年你擺攤畫畫時,頭一位光顧的那人是本仙的仙僚,與本仙也是關系匪淺。”
“你且記住了,本仙仙位星君,仙友多稱我太白金星。”
公孫宴獨自從荒蕪之地出來,走回到清和觀觀前的時候,卻沒能看到本應在此等候的秦旻。
他探着脖子張望,只是不能踏足道家領土,否則極可能會魂飛魄散,化成一縷煙。
道觀裏悉悉索索的談話聲不止,公孫宴凝神尋去,終在朝北一角找到了臉色蒼白的秦旻,當然還有一個不速之客“許笛”。
如今的清和觀便是從前的阿閣,可以說這裏的道士沒将阿閣的一陳一設做了變更,統統是舊時的模樣。就連公孫宴這樣闊別百年之久的人,打第一眼起,早先的記憶、早先的情感都悉數湧起。
仿佛當年的人當年的事都踏風而來,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眼前。
“本王倒是覺着奇了,甲你臉上緋紅一片,究竟是因為這紅牆紅花印上臉膛,還是出于別的什麽?”
秦綽川才不會像而今的秦旻這般,一步一趔趄,眼帶倉皇,脊背微微佝偻。他那時應情應景地折花送人,還不忘着調笑身前已是受寵若驚到腦中空白的公孫宴三兩。
明明是自己翹首企盼了良久的重現,明明自己帶着秦旻走過舊時的路就是為了從他身上挖掘出曾經的秦王爺的一點一滴,可公孫宴空洞的頭腦與心神已經不受他控制,他的眼中唯有而今窩囊不成氣候的秦旻。
公孫宴和秦旻如出一轍地顫抖着,秦旻的臉色發白,他也跟着形容憔悴。他努力側耳聽着,卻仍是捕捉不到秦旻與許笛的對話。
如此一來,他更無法猜測究竟許笛的何種狂妄之辭會讓秦旻大驚失色。
許笛小道士刻意設了道屏障,就是為着吊着公孫宴的胃口,要他抓耳撓腮,要他能聽到竊竊私語,偏偏就是怎麽使力也聽不到其中真切。
“慎瑕,他……”秦旻與許笛一前一後走出清和觀。前者面容青黃,後者則是嬉笑快活寫了滿臉。秦旻慢慢踱到公孫宴跟前,指了指走到他後頭的許笛,道:“他和我們一道下山。”
“其實這白雲山還真沒什麽去處。”許笛将愛劍別在腰間,青色的劍纓一搖一晃,像是個點頭娃娃一樣。他瞥了眼臉色不善的公孫宴,客套道:“特別是像公孫兄這樣的,上了玉皇頂還不如不上的,反正也進不去。你說是不是?”
這話換做原先的秦旻鐵定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通許笛的話外音的,可眼下他在那一番淺談之後,他也不禁彷徨動搖。秦旻看着默不作聲的公孫宴,驀地狠下心問道:“慎瑕,你怎麽不進去瞧瞧?玉皇頂不還是你拉我來。”
“秦旻你就有所不知了,公孫他想進是一回事兒,關鍵還得看能不能進得去。”許笛尋釁似的摸了摸寶劍,那劍通了靈性一般,不安地抖動起來,鐵打的劍鞘被撞得金星直冒。他看着抿唇不語的公孫宴,不禁哈哈一笑,率先走下山路。
秦旻斜了一眼落井下石的許笛,而後更是緊盯着公孫宴不放,目光若是如炬,那公孫宴身上早就被紮對穿了。
“日後、”公孫宴折過臉,繞過幾乎伫立成石的秦旻,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他走了十多步,才續上方才沒能說盡的話,“日後,我會尋個機會,我把我的故事全都告訴你。”
來時二人,去時三人。多出的許笛小道士來意不明,三人之間更是因此而無言。下山的路,縱是莺歌燕舞,縱是百花争豔,三人也都是無情人一般急匆匆地往山腳下趕去。
來時定定心心幾天的路程,竟然下山只用了一半不到。
“你們二人,下面打算要往哪去?”許笛觑了眼秦旻,知他不是做主的那個,便就轉向公孫宴,大大方方瞧了個夠。
公孫宴坦蕩地任他打量,只是冷哼道:“道長要去哪處,我和阿旻便不去哪處。就此一別,下山之行已是緣盡。”
“非也非也。貧道從公孫你身上也看出了些門道來。”許笛句句緊逼,他眼如刀唇似劍,只為的把公孫宴逼的無處可逃,“對你來說,有一事有一人也是緣分已盡,可你呢,有卻步嗎?你都如此,貧道何懼?”
“何況你時日無多,也無需和貧道打什麽啞謎了。”
公孫宴氣得拂袖,這個道士與他八字相克,要捉他不捉,偏偏要前前後後跟着。他越過其餘二人,走到急湍之下的河前,随口問了一個船家。
“可能載我們三人去對河?”
此時天色不算太晚,船家思量了會兒,也就點頭應下了。
今日的天忽陰忽情,隐隐的似要作起怪來。
船家在船頭賣力地劃着,時不時和船裏坐着的三人搭腔,無非是說今日恐有大風,船難走。本想多讨些船錢,可是船裏頭無人應他,船家長嘆一口氣,自讨沒趣喽。
船中三人,公孫宴與秦旻同坐一邊,許笛則在對頭坐下。三人面面相觑,只是交彙的眼神裏暗藏刀劍。
秦旻見實在尴尬不過,輕輕咳了一聲,退出這場眼神交流的戰鬥。他橫豎是閑來無事,幹脆側過身子,撩着船身上的竹簾子,一看外頭究竟。
船将至對岸,眼見着岸頭上的草木都愈發清晰起來。
可偏偏今日撞上一個“一語成谶”的船家,正在此時,河面上狂風大作,船身被席卷得搖晃不已。秦旻好不容易把住了身形,腳下卻濕了透徹,指尖甲板裏都漫上了厚厚一層河水。
這船怕是沒多久就要扛不住了。許笛當機立斷,頭一個沖出船,抽出他的寶劍,禦劍踏在翻湧的河面上,兔起鹘落間他身如飛燕,矯健地就去到了對岸。
“慎瑕!快跳!”秦旻拽起公孫宴的衣袖,也連帶着他一同躍到河裏。
河水迅疾的遠超出他二人的想象,澀水如同黃湯一般直灌進秦旻口鼻裏。他習水性,腦中也只回蕩着當日在江不同門外那個小厮說過的話。
秦旻死死拉扯着公孫宴的衣袖,雙臂僵硬地劃開猛浪,只是濁浪排空,來勢兇猛,秦旻掙紮着前行了一段,就覺得渾身無力,像是被牽着似的往下沉。他口鼻裏早就被灌了無數的河水,喝得他神志不清,原先近在眼前的對岸之景,也都影影綽綽起來,草木潛形。
秦旻眼前一黑,就再睜不開眼皮。
“阿旻!阿旻!你醒醒!”
秦旻渾身無力,虛弱地動都無法動。可是那人催的太急,他本意不願讓那人提心吊膽着,于是他費勁全力才撐開了眼皮。
“慎瑕……”
公孫宴吊着的心總算垂了下來,他死死地抓住秦旻的手,就如同秦旻在河裏死死扯住他的衣裳一般。
秦旻好不容易在公孫宴的攙扶下,在地上坐直。他四顧之後,便明白此刻自己已經上了對岸。他扭頭問道:“我們是怎麽、怎麽上岸的?”
一旁攪着濕水的許笛随口應道:“公孫宴這家夥的水性可好了!”
一句無心之言,聽得卻叫本就虛弱的秦旻猛咳了起來。秦旻眼淚都擠了出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反握住公孫宴的手,正色問道:
“慎瑕,你通水性?你竟然通水性!”
作者有話要說: 【打個小廣告】太白金星說的那個仙友,也就是找公孫宴畫畫的那個呢,是系列文的主角哈哈哈哈~後文還會來露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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