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卅叁〗 入骨相思知不知
“慎瑕,你通水性?你竟然通水性?!”
公孫宴錯愕地看着情緒驀地激動起來的秦旻,連手腕也被後者牢牢鉗住。他茫然之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從實答道:“我本家江南常州,爹娘也是水上人家,焉有不會水的道理?”
“是啊,是啊……水鄉出生的,哪會有不懂水的。”秦旻捶着胸脯,整個人凍得哆哆嗦嗦,他咧着發白發紫的嘴唇竭力笑着。
突地,他擡起臉,臉上沒有累贅的表情,只是從前堅定不移的眼神開始閃爍。秦旻直望向公孫宴,難得不躲不閉,他平靜道:“原來你會水。”
公孫宴一下就慌了神,這樣悲從中來的秦旻他還是第一次見,雙目空洞,一雙手卻冰得吓人。他六神無主 ,連推了秦旻幾下,問道:“阿旻,你怎麽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秦旻強笑了笑,拂去公孫宴前來幫襯的手,執意自己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他在水中攪和了許久,光從他驟然間就蠟黃了的臉色裏俨然看出他的體力不支。
秦旻按着抽筋的右腿,艱難地往前拖着步子走着,邊走邊喃喃:“我能有什麽事……簡直是渾身舒坦,神清氣爽……這麽久以來,落一次水竟是最真實的……”
秦旻始終揮着手不許公孫宴跟着。公孫宴也只能咬牙留在原地,目送着濕透了的他跌跌撞撞地拖着腿往疏林裏走去。
草地被一步輕一步重的步伐踩得沙沙作響,響聲愈發地低下去,秦旻也漸漸淡出公孫宴視線裏,直至縮成個顫抖的黑點。
在這期間,許笛坐在一旁的小高坡上,手裏轉着寶劍,難得的“觀棋不語”。
公孫宴維持着秦旻走之前的站姿,紋絲不動。如今這方土地上只剩他和許笛兩人,仇敵相見分外眼紅的戲碼看來還是不可避免地要上演。
寶劍出鞘入鞘的铿铿聲不絕于耳,公孫宴苦笑道:“許道士,北上有一只殺男戮女不計其數的的狐妖,道行已有千年。”
“九層軒向南百米有一戶人家白日不出門,住戶是一對成婚不久的夫婦。我能告訴的你便是那個丈夫将不久于人世,你若有興趣去探查,就能知道那花枝招展的女子為何頻頻夜半出門的緣故了。”
“還有,就連白雲山裏也有、”
許笛不願再聽,他冷聲打斷道:“我還知道,我面前站着的一個出自前朝秦王爺府的百年游魂,我又何必舍近求遠?”
公孫宴微僵,隐在袖筒底下的手止不住地打顫,“我不過是個插科打诨的罷了,你要是有意收妖伏魔,我說的那些妖魔鬼怪皆是道行不淺,于你足矣。”
許笛睨了他一眼,不禁嗤笑,他從懷裏抽出幾張黃符,看似無意地甩了幾甩,“對我來說,一張符一把劍就能斬下的妖,沒有絲毫吸引力。”
語畢,他口中念訣,手中黃符瞬間化灰,洋洋灑灑漫天滿地。
“而像你這樣的,實在是叫我……”許笛躍下小高坡,話語止于于此,異常得耐人尋味。他踱着步子,在公孫宴跟前跟後徘徊,他臉上笑意不褪,直勾勾的眼神仿佛在面前這個僵若朽木的游魂身上挖掘私隐。
許笛移步換影,剎那間把自己送到公孫宴背後的空門。寶劍的劍柄直抵公孫宴後背,而他幾乎是挨在了公孫宴輕顫的脊背上,他低語道:“離洛陽不遠的那個小鎮裏有三起命案,連帶着露水橋上死了一個船夫,到了洛陽之後又是顧敏之身亡,都是你幹的吧。”
公孫宴被他的寶劍頂得不自覺的挺起腰背,他額頭上冷汗洩如瀑布,面對許笛這個不知根知底的瘋癫道士,他向來沒有把握。
“你究竟在清和觀裏胡言亂語了什麽?!”
許笛佯裝被他猛地拔高的語氣吓了一跳,連連倒退幾步,狀似驚詫道:“我可什麽都沒說,倒是秦旻那頭笨驢我說了不少你。”
“不過,他和一個道士大肆談論你,你覺得該說的是什麽?”
許笛拔劍出招,一個側身點地反手抄過頭頂密集的枝杈,不假思索地揮劍砍下。寶劍鋒利,招數毒辣,地上很快就是堆起殘枝敗葉。他舞了一陣之後,便收劍歸位,笑道:“許久不練,手癢了。”
他這一故意而為之的解釋并未挑起公孫宴的注意,事實是當他說出“秦旻”二字的時候,公孫宴就已經心亂如麻,無暇再去顧及其它。
晚風又起,地上的殘葉因風而起,吹到了公孫宴身上,而後又被接踵而至的夜風吹到更遠的地方。公孫宴頭一回覺得自己險些被這風帶跑,他好不容易穩住腳跟,摸着被枝葉刮擦的地方,手臂上有觸覺,卻無痛覺。
這便是消弭不去的陰陽兩相隔。
公孫宴不由地仰天大笑,笑蒼天無眼。
百年裏他做了多少,他甚至不惜自己僅剩下的三魂七魄,可他得到了什麽?
第一世裏,他慘死于王爺府中那些侍衛的拳腳之下,帶着交雜的愛恨離世。
第二世裏,他被秦旻招來的茅山術士困在鎖妖繩中,至今都畏懼鼓聲。
到了這最可笑不過的第三世,他終于得到了報應,從此再無公孫宴……
什麽皇天不負有心人,在他看來都是些荒唐不過的屁話。
“秦旻那小子愚鈍,不過他也不可能再蠢下去了。”許笛得意地揚頭,一切都按照他所預計的發展,他又走回到一敗塗地的公孫宴眼前,與之坦然正視道:“之所以我非盯着你不放,是因為我實在太好奇你一個一無是處的游魂,随時都會被像我這樣除惡懲奸的正義道士收服,是憑着什麽念頭支撐你到現在還這般執迷不悟?”
“你明知秦旻已非百年之前的他,他與你同為凡人肉胎時就是無緣無分,難道到了如今一人一鬼殊途時還能開花結果不成?”許笛困惑地捶着腦袋,鎖眉深思良久,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你告訴我,這是為何?”
許笛對上公孫宴抛來的眼神,從中他似乎也或多或少的讀出了些迷茫。這一短暫的遲疑,他終于恍然大悟——其實就連公孫宴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執着如斯。
不論是人是鬼,都有趨利避害的本性,若是公孫宴自己能明白是何緣由,他又豈會無視腳下天塹鴻溝,甘願走到今天這步田地。
許笛驀地一笑,這一笑低沉婉轉,不再如以往的咄咄逼人。
“我對阿旻沒有惡意……”
許笛輕哼一聲,卻也不再冷言冷語,他往疏林裏拐了一眼便就眼尖看到了拾了一堆柴火回來的秦旻,故意扯嗓子吼道:“秦旻!秦旻!”
秦旻步履沉重,他身上的水也發幹了不少。或許是河水凍到了他身子骨裏,他青紫的嘴唇一直上下打架着。
許笛扯嗓子的一叫喚,不僅喊得秦旻腿肚子一抽,不得不硬着頭皮往前趕,就連久不變更姿勢的公孫宴都背過身來,眼中只有月華如練下的秦旻一人而已。
“阿旻,你……“公孫宴甫一脫口而出才意識到自己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他生硬地側過頭去,望着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出神。
許笛站在公孫宴背後,将他們二人各自的進退維谷像撥算盤珠子一樣的了然于心,他趁這無語凝噎之際,滑出袖中一方早已備妥的黃符緊攢在手。
既然秦旻無意揭穿公孫宴的面皮,那就讓他來推波助瀾好了。
他要讓公孫宴無所遁形!
許笛一個燕子回身,輕巧地足尖點地,一躍橫隔公孫宴與秦旻之間的空間。他手法迅速,如魅影般眨眼間就把黃符定在了公孫宴額前,後者根本是毫無還手之力,好似一只任人宰割的牛羊。
“許笛!你別亂來!”幾步之遙的秦旻不禁怒吼,手裏抱着的幹柴撒了一地。
“你怕什麽!”許笛譏诮地瞥了他一眼,叉腰冷笑道,“這只是一張定身符就叫你怕得腿腳哆嗦,那接下來的你還不知道要怕成什麽樣了?!”
公孫宴目眦欲裂,恨不得在許笛身上鑿出了洞來,以洩他心頭之憤。只是他受困于定身符之下,分毫不能挪動,就連嘴裏都呼喊不出一聲“咿咿呀呀”。
許笛對公孫宴的仇恨視若無睹,他灑脫地走到畏懼的秦旻跟前,“是你親自動手,還是我來?”
秦旻戰栗地接過許笛遞來的佩劍,他五指冰涼,寒氣像是從他心底鑽出來的一般。許笛見他那副吃癟的阿鬥樣,氣不打一處來,硬是把愛劍塞進了他手裏。秦旻手上的劍重似沉鐵,壓垮了他哆嗦的手腕,才接過來就掉落在地,砸出哐當一個響聲。
他立馬縮回了手,負在背後再不肯拿出來。
許笛憤憤地跺腳,用掌風吸回了自己不受待見的寶劍,指着公孫宴罵道:“你前怕狼後怕虎的,偏偏就不怕這個是人是鬼你都不清楚的東西了?!”
秦旻這才把頭擡起來,沒想到他早已雙眼通紅,眼邊挂下了兩行清淚,“你不是我,你怎麽能知道我的感受?”
“我寧願被永遠蒙在鼓裏,渾渾噩噩地過着我引以為快活不過的日子。你就當我是豬油蒙了心,當我活該吧。“
秦旻自嘲,方才獨自走來的一路上,他腦中亂如麻,許多疑點都随着這次落水而浮出水面。譬如為何次次命案都和他有關;譬如為何從踏足洛陽起,秦七王爺這個煙消雲散的古人就和他息息相關起來;再譬如,為何自打公孫宴出現之後,白衣就不再出現。
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可他卻不願深想下去。
許笛一向信奉“打落牙齒往肚裏咽”,秦旻這個高瘦小夥子在他面前驀然間哭得不能自已時,他也一下就慌了手腳。
究竟是什麽感受,才會哭到肝腸寸斷。
“凡情,究竟是什麽……”
秦旻抽噎着上前,一舉揭掉了覆在公孫宴額前的黃符,“慎瑕,就當什麽都沒、”
“我不是你當初在臨仙樓遇見的那個公子,我叫公孫宴,我就是白衣。”
“我不是人,是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