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卅肆〗 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不是人,是鬼。”
平淡如水的話一出,餘下二人皆是臉色微變,像是着着實實地吃了一驚。
許笛是因自己沒能料到結局竟會是公孫宴當着秦旻的面自破謊言而深感訝異,他蓄勢待發地走上前去,等着不久之後的好戲開臺。
秦旻的臉色已是白得不能再白,蔫蔫不振的模樣很是孱弱。他像是被驚雷擊中一般,腦中嗡嗡地打鳴。眼前公孫宴那張讓人神魂颠倒的臉,慢慢幻化成那天夜裏可怖的病相。
“咱們啊,就先尋思尋思這荒郊野外的能住什麽地方,趕明兒個再早些上路吧。”秦旻甩甩頭,似乎這個不大繁複的動作就能驅走他心中的惴惴不安。他再上前一步,和往常一樣地提住公孫宴的寬袖,“快走,再找些幹柴來生火吧。”
“秦旻,你曾經問過我那塊藍田玉佩的來歷,問我你和秦綽川是不是有什麽關系。我現在告訴你,你就是他的轉世。”公孫宴幾次嘗試掙開秦旻握緊了就不打算撒開的手,卻依舊無濟于事,他繼續放狠話道:“你要知道我待你好,不是因為你這個人值得,僅僅是我把你看成了他。”
秦旻眼眶泛紅,心裏翻江倒海,只一瞬就能吞沒這個戰戰兢兢的他。可他仍扮作歡天喜地的模樣,用吃奶的力氣拽着公孫宴的手腕,輕快道:“慎瑕,繼白雲山之後,你還準備到洛陽什麽地方散心?“
“秦旻,忘了和你承認,顧敏之是我殺的。“公孫宴明顯感到手腕上的力道弱了下去,他瞥了秦旻一眼,笑得極為諷刺,”不僅如此,待你如生子的江不同江郎中、胡家爺孫兩個以及那個任狗官都是我殺的。”
秦旻的手徹底松開了,他難以置信地連連倒退,直至不堪分神的他撞上了身後的一棵槐花樹。槐花從樹上紛紛揚揚地洩上,遠遠看去,就是給了秦旻一當頭棒喝。
秦旻癱坐在地上,頭上肩上或多或少地都覆上了起卷的白花。他始終垂着頭,不看任何人一眼,也不置一詞,只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緊了江郎中當初給他的那根避邪桃木簪。
“我在臨仙樓下遇到的公子,”秦旻甫一開口,就如鲠在喉,話都堵在了胸口,塊壘一般壓得他氣喘籲籲,他哽咽道:“公子的貼身小厮說了,他家公子不會游水……“
“可是你會,可是你說你會。那個纏得我生不如死的白衣,怎麽會是你……“
手中的桃木簪不慎掉進了草叢裏,秦旻幹脆雙手捂住臉嚎啕起來。他哭的樣子仿佛就是個嗷嗷待哺的初生嬰兒,思及痛處時,更是止不住地抽搐。
那哭聲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揪心。
僻靜的疏林裏,冷月無聲,天地之間,唯有秦旻這痛徹心扉的哭號。
公孫宴在晚風中身形撲了幾撲,臉上那抹嘲諷的笑早已蕩然無存。他生硬地別過身去,朝着一旁看好戲看到現在的許笛,道:“許小道士,你不是想聽故事嗎?那我現在就講給你聽罷。”
許笛搔首,望着遠處傷心欲絕的秦旻不置可否。
“這些故事,年數都長了。”公孫宴喃喃自語,“換誰都可以聽,只有阿旻他不可以聽。”
公孫宴疲累地扯出了一個笑,他手中微弱的藍光蹿到秦旻身上,秦旻當即就昏睡在槐花樹下。
一時之間,萬籁俱寂。夜風裏清香徐徐,槐花飄落自在。白花像是通了人性似的,劃過秦旻泣濕的眼角,替他拂去熱淚。
公孫宴提着衣袂,揀了一處幹淨地,兀自說了起來。
“都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跟在秦旻身邊,少說也有百年了。可仍是緣分尚淺,到頭來也只修來了這麽一艘破船同渡,落得個船毀人散的結局。”
許笛思來想去,還是坐到了公孫宴身旁,他按兵不動,豎耳聽起公孫宴早年的故事來。
說起當年,那都是前朝時候的事兒了。
那時的我,還是個日日徜徉在常州大街小巷裏的人,時刻都在鑽研丹青之事。
我還記得,那一年春開得分外早,常州城內城外春色甚濃,景色清新宜人,就像是預兆一般,告訴我這一年必定是個前程似錦的好年。
因此,我更是早晚都在鬧市裏覓一處人流湧動的地方擱個畫攤。有生意時,就替人畫上一幅扇面或是遠山長卷;閑下來的時候,我就自在地畫自己鐘意的花草,提筆最多的便是初春的桃花了。
有一日,我畫攤前來了一位遠來的貴客,他見我畫得也算是像模像樣,就和我說道: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畫工精湛,可有意另謀高就,不再受困于這小小畫攤之中?”
這位貴客試探的話正中我下懷,我趕緊擱下了筆,恭恭敬敬求他指明方向。
“求字倒用不上,我說的這條路有很多像你這樣出類拔萃的人上趕着前去呢,能不能成就了你,關鍵還是得靠你自己的本事。”
貴客說得中肯,我也是躍躍欲試。他指的這條路,正是遠赴洛陽,去參加當朝秦王爺設下的牡丹宴。
只要能在衆人中脫穎而出,便能入王爺府,從此聲名鵲起,衣食無憂。
說來我并不愁吃穿,只是不滿于只在常州城內做一個走街串巷的小小畫匠。于是,在我對秦王爺的了解只止步于他是個無心朝政的王爺的時候,我就毅然決然地留了書信一封,只身前往洛陽。
那時我家中還有一個身子骨還算硬朗的老母,她時常靠給人納鞋來掙幾個小錢。我這一走之後,也沒想過竟會在至死前都沒能和她見過面。
真去到洛陽的時候,我最初的那份胸有成竹也七零八落的不成模樣。
參加牡丹宴的能工巧匠皆是各地奇才,要想在名流之輩裏擠進秦王爺府還真是要削減腦袋,動足功夫。
我找了家客棧留宿,在靜心等候這場比試開臺之餘,也絞盡腦汁想出些出奇制勝的法子。
巧的是,住我對門的一位年輕男子也同是畫師,他自青州而來,還攜了一封朝廷某某官員的舉薦信而來。
男子爽快,他自報家門,姓方名敘。方敘他性子耿直灑脫,看上去不像是會使陰招之輩,我也不是扭捏作态的人,便有心邀他進內屋聊起了這回王爺設下的宴會。
這一聊,便促成了我和方敘的結交之儀。
本以為,這牡丹宴當是王爺宴請前來赴會的畫師,之後便是各展拳腳,來場痛快的比試。我抱着這樣無端的想法,一直過到了宴會前五日。
“公孫,快和我去城門口看看去,說是王爺府張貼了告示。”方敘神色匆匆地踏進我屋中,連房門都忘了敲。
我彼時正為新琢磨出的法子歡欣鼓舞,見他一來,忙慌亂中收起姿态,藏好畫稿。
我斷斷續續地問道:“什麽、什麽告示這麽要緊?”
方敘覺察出我的異樣,在我身後掃了幾眼,才道:“聽說是為了五日後的牡丹宴的,這秦王爺的喜好不同于別人,他招攬各色各樣的人物,這些個人物在他們的行當裏都是天下第一,想來他設定的比賽規矩也是刁鑽的。”
方敘說得嚴肅,可見并非是玩笑話。我那時沒将他的異樣放在心上,只想着事不宜遲,趕忙和他随着人群趕去了城門口。
其實貼在城門口的告示上也不過是寥寥幾筆,大概意思是“牡丹宴早在牡丹開花之時,便就已經開始,而王爺府會在五日之後于王府門前收取畫稿,過時不候。半月之後,便出結果。”
告示中還特意強調了評畫之人并非秦七王爺,還是個叫做“何宿儀”的人物。
“有意思,這秦王爺倒是個有意思的人。”秦王爺設了個虛宴愚弄衆人,也還能被他圓的回來,我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
方敘卻并不如我這般從容,他臉上寫着愁雲難消,滿眼看去的都是前來看告示的畫師們。他急得額頭上熱汗密布,手握成的拳頭是怎麽也松不開。方敘緊張兮兮地提防着周遭之人,神神叨叨問道:“公孫,你說咱們有把握在這堆人裏顯眼嗎?”
我心裏清楚,他話裏的“咱們”是要打上折扣的。
我釋然一笑,上前把住他肩膀,寬慰他道:“比起我,你勝算要大上許多,你不還有封大官的舉薦信嗎?”
這話像是戳到了他痛處,方敘連連比了“噤聲”的動作。
他哀嘆道:“你是不知道這何宿儀是什麽人,我這回算是弄巧成拙了,那封舉薦信交出去,我還不得身首異處了。”
能叫方敘如此發怵,我就更是好奇何宿儀會是怎樣翻雲覆雨的好手。
“那你和我說說,他是什麽人。”
方敘再警惕四周,将我拉至無人處,才輕聲道:“何宿儀和秦王爺是什麽關系我是不知道的,但能幹涉秦王爺府上的事的,他可是頭一人。此人若是說不上權傾朝野,那也是個拉鋸黨派的人物,而我找來舉薦的大官恰恰和他是兩派陣營,你說我這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方敘說着說着,就提袖抹抹眼角了。我知道他心裏不是滋味,也不能像往日那般和他嬉皮笑臉着,只能敷衍着寬解他一二,“沒了這舉薦信,你一身本事也還在,不必杞人憂天。何況,天下之大,皆是容身之所。”
“公孫,那你想好該怎麽畫了嗎?”方敘驀地擡眼,撞上我的視線。
他這話有多少試探的成分我猜不出來,但這畢竟相關日後,我也不能掉以輕心,便搪塞他道:“哪能這麽快呢,我還以為五日才開臺呢。”
方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不再為瑣事計較,與我并肩回了客棧。
回到客房裏,我就動筆作畫。別出心裁的畫法我已是嘗試過了幾遍,用來畫花是再讨喜不過。
這一畫,我畫的昏天黑地,不分晝夜,只覺得腦中賞過的牡丹都能躍然紙上。
臨五日之限還有一日的時候,我總算擱筆收尾,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公孫,我能進來嗎?”
方敘敲門敲得很是時候,我雖狐疑,卻也是給他應了門。
他手上提了壺好酒來,笑道:“你我相識不久,卻投緣的很。明日之後,不論能否在王府裏出人頭地,也終究是各奔東西的命數了。我拿了壺酒來,算作餞別酒。”
我深深打了個呵欠,眼皮子都快黏起來了,我強打精神道:“方敘啊方敘,你也說了咱們二人是有緣。既然有緣,再別也能再見,何必被離愁別緒牽着鼻子走呢。”
“公孫這麽一說,倒是方敘唐突了。”方敘給我斟了滿滿一杯酒,道:“願我們二人都能得償所願。”
“來,幹了。”
我酒量不差,可和方敘這幾巡黃湯下肚,我竟是喝得醉眼迷蒙,分不出東南西北就睡倒在了桌上。
再醒來的時候,是客棧小二的叩門聲将我喊醒的。
我打了個激靈,腦袋雖還暈乎着,酒已經清醒了。
小二道:“公孫客官啊,方公子說了叫小的在這個時辰提醒你去王爺府,你可別忘了。”
“忘不了,忘不了。”我讪讪地答道。
匆匆洗漱過後,我手忙腳亂地從床被子裏放出那卷被我遮掩的好好的畫作,也來不及确認什麽,就連奔帶跑地沖去了王爺府門前。
方敘手腳快過我,等我趕去王爺府門前的時候,實打實地見着了一回門庭若市的盛況。
我也顧不上找方敘,側着身子往裏頭擠去,把不眠不休畫了幾夜的畫藏在胸口,生怕被人磕着碰着。
“各位稍安勿躁,每人把畫擱在這張長桌上就可以走了,五日之後才來王府門前報到。”
王府的總管出來放話,這群叫喚的人才悻悻地住嘴。
我被人插了幾次足,往後推搡了幾步,才終能把畫交托到王爺府的人手上。
“還請好好對待。”我千叮咛萬囑咐,換來的只是旁人的冷眼相加。
自打那日的餞別之後,我還真沒再見到過方敘,問起小二也只說方敘早付清了銀兩,不在客棧裏住了。
又是五日,日子如東去的流水,開花結果的芳菲,總是眨眼之間就變成另一番模樣。
可我沒能想到,這另一番模樣對我來說,全然是面目全非。
我這回早早地趕到了王爺府門前,搓着手跺着腳等着府裏的人報信。
門前圍了愈發多的人,我粗略算了下,似乎比收畫那日還多出了一半的人來。不論是翹首等着結果的,還是抱着手臂看好戲,最後都熬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人們的交頭接耳聲幾乎大過了街頭的吆喝聲。
我靠着王府門前的老銀杏,臉上看上去是不動聲色,可藏在褲腿裏的腳是一直無法自控地顫抖着。
王府的朱紅大門總算打開,幾個低眉順眼的下人齊齊迎來位貴人。
“喲,是何宿儀何大人。”
也不知是哪個好事的起了頭,四座皆是炸開來了鍋。我也按捺不住,仰直了脖子瞄他。維持着僵硬的動作不過片刻,我的脖子就已經傷得不能轉動了。在這片刻裏,我只勉強打量出這位何大人是個長相俊朗的人才。
“各位不急,等待并非是個艱難困苦的過程,就連傅說這一代賢臣,也是在從事版築的等候中等來一雙慧眼。”
何宿儀清嗓子道,開篇便是一通道理。
他從明君說到了賢臣,從政通人和說到安居樂業,說的臺下無一人再敢造次,才悠悠地道出他心中的人選。
“秦七王爺邀請本官來替他做一回主,本官也是受寵若驚。底下諸位的畫作我已是細細觀摩過,佳作層出不窮,要從中做出抉擇,實在是件為難事兒。大夥兒也都知道,秦七王爺定了條不成文的規矩,他府上招募的某一行的能工巧匠僅此一位,所以萬裏挑一這事兒對我來說絕非等閑。”
何宿儀滔滔不絕,閑話扯了半天也沒能歸到正軌上。我斜倚着銀杏樹,聽着四方的竊竊私語聲又起。
“想必諸位都等不及了吧,那本官也就不賣關子了。”他擊掌三聲,傳人擡上畫作。
何宿儀握着那幅長卷,長卷是黃色綢帶卷起,我看着分外眼熟,仿佛心都快跳出了胸膛。
“方敘,方敘便是入選之人。”
涼水瞬間從頭澆到了腳底,我無力地貼上了樹幹。
何宿儀将畫在衆人面前展開,他嘴角含笑道:“此畫驚世駭俗,諸位也當沒有異議吧。不如由誰來點評一下?”
我死死盯着那幅畫,畫中的紅牡丹像是鮮血一般染紅了我的眼。
我手背青筋爆出,渾身打着冷戰。我咬緊牙關,撥開圍觀人群,沖到了就近的酒肆裏不由分說地提了一壇子酒出來。
我抱着酒,視死如歸似的再紮回了人堆裏。
高舉起酒壇子,狠狠往地上砸去,我吼道:“誰都不許吵!”
周遭哄鬧的人聲一下散去,衆人幾乎都是驚恐地望着我這個怪人,王爺府上的侍從更是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拔劍。
“慢着。”何宿儀将他們攔下,高聲問我道:“你是何人?”
這是我正兒八經的頭一回看清楚他。這樣出衆的人我畫過很多次,但今日一見之後,我知道他與生俱來的氣質可能我一輩子都無法凸顯出來。
我顧盼四周,卻沒能找到方敘藏到哪裏去了。我只能豁出去道:“我不是什麽人,我來評畫而已。”
何宿儀撫掌道:“你來評評看,本官聽着。”
“此畫甚為用心,畫師心思缜密的用到了虛實相承。且看這沖和淡致的遠山看似多餘,實則是為了引出風韻秀挺的紅牡丹。牡丹墨色極重,濃墨逗出的隐約俏麗中不掩方正,挂在王爺府上更是合襯非凡。再看這紅牡丹旁的幾塊奇石,牡丹與奇崛山石并行,一反常态,作者在此處暗喻牡丹雖為花中貴胄,卻也并非是驕矜之流。畫師在山石上着筆甚多,畫法乃是勒筆而行,再徐徐頓筆,只為勾勒出其中的嶙峋。以嶙峋見花之俏麗,猶如以黑襯白,花更美矣。”
我這肺腑之言吐出,渾身都輕了許多。
“你叫什麽名字,倒看出了不少本官沒能看出的門道來。”
我自傲一笑,也不朝他拘禮,直接道:“草民公孫宴,這幅畫正是出自我之手,還望何大人明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