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卅伍〗 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說完筆直地站在原地,周圍說三道四的聲音又漸漸浮了出來。

何宿儀他卻依舊是端着官腔,一臉的見怪不怪。他陰陽怪氣的說話态度讓我好不舒爽,他嗤道:“果然這種事情年年都有。不過你也不必因為進不了王爺府,就心生歹念,秦王爺說了,來參加牡丹宴的各位畫師都能領份賞金回去。這些銀兩比能起讓你們後半輩子享清福那自然不能算多,但好歹也是王爺他的一份心意。”

何宿儀就此看向了我,自然而然地把話鋒又調轉回了我的身上。他斜着眼上下瞟了瞟我,仿佛他早已習慣了盛氣淩人,“你是叫公孫宴吧,你若要獅子大開口還嫌不夠,你就領個兩份回去,算上本官犒賞的一份就得了。”

何宿儀的态度擺明了是覺得我跌進了錢眼裏,甚至可以為此不擇手段。

“何大人,您這話未免有些刺耳了。”我望着他冷笑,那時的我初出茅廬,也不懂得收斂鋒芒,只知道這何宿儀的一番話踩痛了我。我疾步上前,與這個目中無人的朝野大官僅僅幾步之遙,我不躲不避,道:“何大人展望河山時留下的詩篇想來也不願被冠以他人名姓的罷?詩畫不分家,大人理應能明白我此時的心情。”

“何況……”說到此處,我特意頓了頓,背過身來朝向底下一衆雲裏霧裏的看客們,“何況方敘至今仍未現身,這難道不可疑嗎?”

王府門前的同行們又騷動起來,不少人圍作一團指指點點。我試圖在亂糟糟的人堆裏把方敘這個偷畫賊捉出來,可惜我在明他在暗,找得雙眼酸脹也都只是白費功夫。我嘆了口短氣,一個曾經可以對飲祝酒的深交好友,竟然也會搖身一變變成了梁上君子,我心裏實打實的不好受。

在我感慨良多的時候,何宿儀話裏的挖苦暗諷又如同冷箭放來,“公孫宴你還挺會來事兒,做一小小畫師豈不委屈了你?”

他不正眼看我,只向身後比了個動作,壓根不将我的委屈放在眼裏。他當我的默不作聲是默認,便更是冷嘲熱諷道:“為了能進這裏的門檻,你就鬧了這麽一出?本官明明白白告訴你,王爺府向來只收身家清白的人,不說你現在是不是一派胡言,光是你今日在此的興風作浪就能叫你這輩子都進不了王爺府!再說了,你能證明這幅畫當真是出自你手嗎?”

這時,王府大開的朱紅大門裏湧出來兩隊面無表情的家仆,一人手提一袋散銀,動作僵硬地将府前的人打發走了。

短短時長,王府門前就清冷了下來。家仆訓練有素地齊齊回歸府內,他們絕塵而來又絕塵而歸,只剩下那些被他們的踏步掃起而遺留在我肩頭的揚土。

我拳頭收在袖筒裏,和風迎來,亂花狂絮迷了人滿眼。在風片攜來的紅英裏,我與何宿儀皆是衣袂飄飄長發浮動。直至此時,晌午的太陽高照時,我的一頭熱總算被吹走了些。

原先畫上的一方印權且能證明我所言不假,只是事到如今這方印估計也被方敘塗塗改改成了畫中一角。

我一時吃癟,此刻和風已走,我急得滿頭大汗卻無計可施。

何宿儀把我的為難看在眼裏,他掂着手裏兩袋鼓囊囊的錢袋,笑問道:“公孫宴,你若現在拿着這兩袋子錢離開,本官可恕你口出狂言之罪,并且本官大可以保證這事兒沒人會說給王爺聽。”

若是連王爺都不通報一聲的話,我豈不就是吃定這啞巴虧了?!

我也管不上三七二十一了,豁出去地攔住何宿儀回府的去路,不知哪來的和他叫板的膽子,高聲道:“勞煩大人把所謂方敘的畫給我看看!”

何宿儀冷冷瞥了我一眼,隔上幾句話的間隙才寒聲道:“也好,本官就讓你死死心。”

他從袖中取出那卷畫,倏地攤開在我眼前。動作迅捷,畫紙被驟然打開的聲音還留在耳邊脆脆地響着,隔着紙張我似能聞到若有若無的筆墨香。

而我在畫卷上落印的地方完全消失了,就連方敘塗抹修改的痕跡都找尋不到。

“不可能!不可能!這麽短的時間絕不可能重畫!”我一把撲上前,從何宿儀手裏奪過畫,神色驚恐。

我抖着手指,唇齒都在戰栗。我細細地看着,連角落都不放過。

“其實,你那段評論還挺出彩的。”何宿儀冷不丁從我手中抽回了那幅畫。我的眼神愣怔地追尋着他,看着他将畫稿重又卷好納入袖中,看着他悠悠地再擡起眼,涼薄地與我對視。

他說:“只不過,這畫裏哪裏有你所謂的嶙峋怪石?只不過是個毫不起眼的木樁子罷了。”

原來如此。

原來是如此。

方敘沒有偷了我的畫,只是盜取我畫中精髓,保留了大概,去了些襯物,再添以自己的想法,如此偷梁換柱下來,也成就他的今日。

我卻沒有法子來為自己證明清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何宿儀邁着端正的步子一步一步走進王府內。大門掩實,我起先那點散碎的希望也都随着那聲厚重的閉合聲煙消火滅。

我沉重地轉過身,仰面朝天廣闊藍天依舊,清風又駕白雲而來,那麽一瞬裏,我體味到了從未有過的走投無路。

我低頭趿拉着靴子挪着身子往前拱,險些就撞上了跟前的一人。

他倒顯得比我還局促,忸忸怩怩道:“那個,公子、公子你酒錢還沒來得及付……”他大抵是酒樓裏新來的小二,說話都還不太利索,他前前後後看盡了我的落魄,有些于心不忍,“公子,你若、若是兜裏不太方便,那便就和你一筆勾銷了吧……”

“銷什麽銷。”我勾過他肩頭,帶着他朝前大步走,“上酒樓喝酒咯!”

小二被這我突來的親近更是弄得進退不是,只得領着我這潦倒漢走進了酒樓裏去。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酒樓裏所有人都把視線彙聚在我身上,而他們低語交談的話題也都緊扣于我。我偏過了頭,快步走到了大堂裏最不起眼的角落裏,只想逃避自己加固在自己身上的鐐铐。

“那這位公子,你要喝什麽酒?”這個小二頗通事理,也善解人意,他早看出了端倪,所以輕聲湊到跟前問我。

我扣着臺面,一聲接一聲,好比琵琶斷弦般讓人聽得難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杜康酒既也是洛陽名酒,那就上點吧。”

“不要些小菜嗎?光喝酒,那太容易醉了。”

我擺擺手,“就怕這麽猛灌下去都醉不了。”

杜康酒醇,毫不辜負它美酒之稱。酒色清冽,從酒壇子倒進海碗裏的聲音就好比是潺潺的溪水聲。我一碗續上一碗,被它入口辛辣而後甘甜的口感迷得神魂颠倒,仿佛整個人都飄忽在了白雲之巅。這般讓人忘卻痛苦的魔力,是後來我嘗到的來自陰曹的百憂解都無可比拟的。

就在我喝得人畜不分時,坐在我後桌的人鬼鬼祟祟的談話內容卻引起了我的注意。

“聽說秦王爺和何大人是那種茍且的關系。”

我餍足地打了個酒嗝,捧着海碗在心底嗤了一聲,暗道我早瞧出其中的貓膩了,不然那何宿儀敢在王爺府裏發號施令?!

心裏雖是對身後幾人很是批駁,可我還是側着耳朵偷聽。

“那可真是傷風敗俗了,皇上也不管管這七王爺。”

“管!哪能不管這檔子事!我聽說啊,這回秦七王爺跟着聖駕一同下江南,也是皇上一番心意。都說江南女子那和水似的,那叫個一美呀,只盼着秦王爺這回能開竅啊。”

“我看難。”說這話的人還咂了咂嘴,“如果只看樣貌的話,你看何大人那面皮也是夠出挑的,你這輩子能見過幾回這種俊美長相的?王爺為着這張臉這個人都能不要京城的家宅黃金,也不要京城裏上趕着嫁他的大臣之女,馬不停蹄地來到洛陽落腳,可見要他馬上對什麽江南美人看對眼也是難如登天啊。”

“不過話說回來,這秦七王爺明兒傍晚估計就得回來了。”

“喲,消息還挺靈通,你怎麽知道的?”

這兩個好事者的後話都湮沒在一波一波湧來的嘈雜聲中。或許可以說的更确切些,他們間的對話于我來說斷到此處是恰好不過。

我抖擻了下精神,頭腦暈暈乎乎,卻不再是混沌一片。

我心頭那捧飄着青煙的希望之火仿佛又點上了火。

秦王爺明日傍晚就能回到洛陽,姑且不論消息是真是假,只要我能守着株,就不信待不到這只兔。

“小二,來結賬!”

我徒步走回打尖的客棧,想了一路該如何引起這個高高在上的王爺的注意。

曾教我畫丹青的師父說過,描摹佳作必不可少,只是一味的描摹反而會固步自封,所以作畫也好,旁的也罷,皆要走奇絕之路。

“既是奇絕,那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來一招欲擒故縱。”我踏進門檻時,已是計上心頭,不由地得意一笑。

跟在我背後的小二不明所以,湊上腦袋例行公事地問道:“公孫客官,今天夜裏想吃些什麽?”

“不忙不忙。”我拉出個長凳,招呼他坐下道:“你先和我說說,洛陽城裏哪兒有賣傘的地方,我有要事要辦。”

次日我難得地睡了個好覺,神清氣爽地在洛陽城裏晃了很久。那時洛陽裏還沒有瞿有成壘起的百尺高,更別說後來被蕭家人巧取豪奪之後更名的九層軒了。

我在那時只是雛形的洛陽春裏茶樓裏聽聽小曲兒,斟兩杯好茶,還去了條熱鬧的叫賣小街,大半天過得輕松惬意。

直到傍晚,我才回到客棧裏背起我備好的包袱,一路匆匆地趕到了地段偏遠的秦王爺府前。

王爺府地處靜谧的城郊一帶,蔥茏綠樹之下百草豐茂野芳嬌豔,綠絨之間忽而可見三瓣紅花或是低頭紫花。而只有穿過府前一條百餘步的碎石小路,才能勉強看到我上次喝酒澆愁的那間小小酒樓。

我挎着包袱,定定心心地守在回府的這條必經之路前,徐徐緩緩地攤開包袱裏的東西。其中是幾只畫筆、一方硯臺,還有不可缺的幾柄油紙傘。

“還缺了些顏色啊。”我一個人咕咕哝哝,全靠自言自語來排遣寂寞。我繞到了草叢裏,撥下了鳳仙花花葉,再揉了一叢青草。

此時恰好馬蹄得得而來,隔上老遠的我似乎都能聽見這些勞頓的馬兒粗重的鼻息。我遠遠地朝路的另一端觀望上一眼,塵土飛揚而起,就好似一幅塞北畫卷一般。不論是匆匆一顧,還是細細打量,都只能看到與車馬齊頭并進的揚塵。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那個悠閑坐在馬車裏的秦七王爺與将會在我接下來短暫的一年陽壽裏舉足輕重。

“賣傘畫,賣傘畫。”我扯着嗓子幹吼,“傘中一角隅,雨中一天地。”

“傘中一角隅,雨中一天地。”

滾滾紅塵而來的車馬聲,似乎與我毫無興致的叫賣聲成了渾然一體的存在。

“傘中一角隅,雨中一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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