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卅柒〗 一片冰心在玉壺

“你與本王設下的宴會還真是緣分匪淺。”

我跪在石子地上,這回卻不再覺得膝蓋隐隐作痛。我挺直着腰背,緊鎖眉間,雙唇抿作一字型。秦王爺這份恩情,我無以為報,只得朝着車中人由衷地抱了一拳,感恩道:“公孫宴多謝秦王爺,秦王爺大恩大德,公孫宴哪怕是當牛做馬也是還不清這份大恩大德的。”

“這話現在說,還為時尚早。”秦王爺的手再次從軒窗裏探了出來,遠遠做了個虛扶的動作。只聽他又道:“你別忙着向本王千恩萬謝。你若進了這王府,那有的是你憑自身本事報恩的機會,你若進不了了,那又該當如何?”

我朝着他那方向幹瞪眼,咂巴咂巴嘴竟不知道還說什麽好。我抱着的心态便是——方敘借我的畫一步登天,那我自然要進王府不是難事。

我從起初的謀劃到眼下近在眼前的成功,還真沒給自己留過一條失敗的後路。

許久過後,秦王爺悠悠道:“你既然不願意說,那本王就替你說了。”

“你私攔王府車輿,使得馬兒受驚,若非今日王府裏還有個馭馬能手,本王豈不是要被你害得命喪發狂的馬蹄子底下?你若畫技高人一等,本王如此惜才,定是會敞開大門相迎,今日之事本王就當做沒發生過。可倘若你畫工不濟,也敢來太歲頭上動土,那本王就不會輕易放過你了。何宿儀何大人是刑部的人,到時如何處置你,也不過是手起刀落眨眼之間。”

秦王爺說得平平靜靜,我在底下卻是聽得心驚肉跳,眉心一抽一抽地跳着,掌心裏濕答答的,裏頭全是我吓出的冷汗。我原先還敢與那尊王府車輿對上幾眼,現在只能低眉順眼下來。

沒有人會不怕死,我就算勝券在握,也會怕那冷不丁蹿出來的程咬金。

我在這股直沖心門的畏懼中無法自拔,就連旁人連連叫了我幾遍大名,我都充耳不聞。

如今回想回想,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分外可笑。怕死有何用,那會兒的自己怎會料到短短一年半載以後,我就成了具孤苦無依的游魂,在塵世裏飄來蕩去,毫無出路。

“公孫宴。”秦王爺耐着性子喊了我第三聲,不過還是聽得出來,這秦王爺只怕要壓不住肚裏蹭蹭直冒的肝火了。他冷靜了片刻,方道:“你要是怕了,本王大可以當今日回府一路通坦無阻。”

我趕緊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忙不疊地回過神來,“草民不敢打退堂鼓,謝王爺成全。”

“那你還要停留在此處?幾日之內要趕出一幅佳作來可并非易事啊。”

我向秦王爺磕了磕頭,目送着王府車馬疾馳而去,這才扶着身旁老樹,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我這一起身,才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簡直是身心俱疲。

褲腿上嵌滿了碎石子、小沙礫,這時那種千針刺的疼痛才悉數襲來。我弓着腰邊是大口大口地吐氣,邊是拍了良久,才将褲子上頭的灰土除卻幹淨。

此刻于我來說,畫什麽拿去交差,又是一件費心費力的事情。

一籌莫展的我于是順着樹幹又徐徐蹲坐在地上,手撐着腦袋,一時入了神。

牡丹宴時,衆人雖是擠破腦袋争搶那一個名額,但也起碼知道手中的筆直指這洛陽城裏最獨具風姿的牡丹花。

而如今,我該作什麽畫才能讓這個見過無數大場面的秦王爺眼前一亮。

“果然還是沒有坐享其成的事兒,天上不會掉餡餅啊。”我捶着腿,望着碧青色的絕妙好天,沉沉道。

三日之後。

我懷抱着連守了兩夜才趕出的畫站在王府門前,可這前後兩次心境大不相同。

王府頂上的這片天纖雲弄巧,我深吸一口氣,留戀再地多看一眼。陽春三月裏,藍天白雲澄澈如靜水、如明鏡,碧海水色如煙光綠草,怪不得會有那麽多文人騷客對每年的春光好處時大加贊賞。

“也不知,今年還能否看盡桃花落了。”我懸着一顆膽,任清風卷發而過,心裏熱了好一陣,又涼了好一陣。

我生辰在四月初八,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桃花都謝了好一段時日,早就被海棠取而代之了。大概就是出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一心态吧,在我生辰裏愈是看不到桃花,我對它的喜愛就愈是瘋長到了寤寐思服的境地裏。

“怕只怕成也秦王,敗也秦王。”我揣着畫卷,跺了跺腳,又嘆了一聲。也不知明年此時的我是化作泥土了,還是早得償所願進了這王府裏。

“咳咳。咳咳。公——孫——宴——”

我正思緒繁多之時,這一聲長喚叫我停得恰到好處。我緩緩轉身朝向王府門口,望着兩道排開的朱門之中筆挺挺站着的人。

我拱了拱袖,客氣道:“子華小哥。”

子華他臉上一紅,橫眉倒豎,假嗔道:“我比你大不上多少,別一口一個哥叫得親熱。”

“曉得了,子華。”我上前兩步,把懷裏捂熱了的紙畫送給他,交代道,“這畫勞煩子華轉交到王爺手裏,公孫宴就住在三泰街上的永德客棧裏,若到時候要拿我刑部裏,就請去那裏找我。”

子華卻側了個身,叫我遞上去的手撲了一空。他上上下下打量我,點頭而道:“還算是得體。”

我不明所以地配合着打開雙手,任由他打量個透徹,“子華,我這身行頭可是有什麽問題?”

子華默了片刻,瞥着我道:“王爺有請,請你帶着畫去府上一敘。正巧要是你惹怒了王爺,你這身衣裳也能做身壽衣随你而去了。”

王府地廣,一走進去便是暈頭轉向的九曲十八彎,無數幾道曲徑通到不具名的幽處,府裏似乎只種下了牡丹,牡丹花開到好處,鳥鳴到盛時。

我頭一回來到這般雕欄玉砌的家宅裏,跟着子華前前後後轉悠着,只記得如了眼的皆是釘頭磷磷,平凡式樣進了這王府俨然都成了稀世珍品,裏頭的每一處都如詩如畫。

我本來還想再多趁此得來不易的機會多看上兩眼的,可子華在前頭領路,只知悶頭管自己走,全然不顧跟在他身後的我,是否能跟得上他輕如燕的腳步。

“子華,子華……且等等我……”

子華猛地一背身,恰恰叫來不及收步的我撞上了他肩頭。

子華不悅地瞪目,忙伸出兩指并齊,按着我左肩,硬是靠着兩個指頭作為支點,把我推到了兩步開外。他脾氣火爆,一點即燃,若非府裏有一堆繁文缛節要守,他怕是早就對我揮劍相向了。

子華罵罵咧咧道:“我要是等了你,那王爺就得要等着你我二人了,你有多大的臉面能讓我們王爺等你上一時半刻的。”

“子華教訓得極是。”我仿佛沒脾氣似的,不和他一般見識。倘若我今日福星高照進了王府,那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急于這彈指一揮間;要是我有去無回了,還計較這份做什麽。

我斥了斥袖,彎腰道:“子華,煩請接着帶路。”

“帶帶帶,帶什麽帶!”子華乜斜我一眼,他彈着劍柄,不耐煩地朝前努努嘴,道:“公孫宴,你這人不長腦子還不長眼睛嗎?!王爺他不就在前面,你還磨蹭個什麽!”

我眼前驀地一亮,而後又不禁輕聲嘆氣,暗道以他這暴躁性子,想來跟在秦王爺身邊也成不了多大氣候了。我抱一拳,以示對他不辭辛勞的感謝,繼而再速速提步走着,一步一步邁向離我百餘步之隔的秦家七王爺。

府中鑿了大玉盤似的人工湖,青青柳色繞岸拂水,雍容華貴的牡丹更是圍湖而生。湖中平橋逶迤曲折,一路折彎到了湖心。人工湖的湖心裏也別有洞天,竟能連着平橋壘起一座玲珑有致的紅頂亭臺。

而今日的正角兒,那個我一步一步邁向的人,正背坐在這間湖中亭臺裏。

我望着那一團小小背影,乍着膽子趕緊過去。此時正是晌午時,太陽直打在我腦門上,曬昏頭的我不禁心思旁逸,想起三日前與他的那一遭不大尋常的會面。那時就只覺得秦王爺這人初見下來不算是好接觸的一類,臉上無笑也罷,笑起來就如同笑面虎一般,不知在打着什麽鬼主意。

“公孫宴,你還打算挾着畫走到什麽地方去?”

猛地臺面上發出短促的叩擊聲,我吓得連連回神。

我忙四顧起來,一看自己竟恍恍惚惚中走到了亭子的美人靠邊,再走兩步就要磕上了前頭的欄杆,跌進了人工湖裏了。

我按着心頭,餘驚方消,退回幾步到秦王爺跟前,而後俯身謙卑道:“公孫宴,參見秦七王爺。”

“請起,不必如此拘謹。”秦王爺客套了一聲,他又敲了敲身前的桌子,道:“你到此處來坐着,本王想與你随意聊聊。”

我這才像獲了大赦一般揚起臉來,原來秦王爺叩了幾響的并非是他身前的一方桌案,而是他手邊的另一石凳。

秦王爺見我仍在原地打量不休,他幹脆展展眉大方地與我對視,笑了一笑,道:“本王都請你落座了,你還杵着做什麽?”

“哎,哎。謝王爺賜座。”我立馬應和着,屁股才沾上沁着涼意的石凳,就順手把畫呈交給了他,“王爺這是我作的畫。”

他揮袖接過,似笑非笑地瞥着我,還把我花了心血的畫拿在手裏像是稱斤兩一樣地掂量了幾番。秦王爺打趣我道:“你這回怎麽口氣不及上回大了?”

被他一說,我腼腆地搔着後腦,笑着打哈哈道:“回王爺,上回是劍走蜻蛉,為了博得王爺一顧才出的下策。今日是真刀真槍的來比劃了,就怕遇上了會家子,不敢輕狂。”

“你倒是也實誠。咱們先不忙着看畫,先随性所至,聊些天南地北。”秦王爺順手把畫擱在了一邊,将他杯子裏晾涼的茶水傾倒在地,又氣定神閑地為自己、順帶也為我斟好了熱茶。

茶水很燙,起了一層霧簾。在這迷迷濛濛中,我竟寬了心地端詳起王爺來。

許是水霧柔和,秦王爺在這薄得好似不存在的水簾子後頭也乍然間平易起來。

他生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眉目英武的細致程度不消多說,倘若叫我描摹出來也要耗上小半天來。

“你為何想進王府來?”秦王爺打破沉悶,将半杯熱茶推到我手邊來。

我慌慌張張地謝了恩,又慌慌張張地捧起茶水猛倒了一口。這半杯新茶長驅直入我口中,一路燙起了水泡。礙于王爺尊駕在前,不能冒犯了,我痛得有苦難言,扭曲着五官,掐着大腿硬是忍了下來。

秦王爺嘴角一抽,笑出了聲來。

“本王說了,你不必拘謹。”

我臉上臊得慌,尴尬地望了他一眼。此刻,萦繞他面前的霧簾盡散,秦王爺仍是那個高不可攀遠不可及的秦王爺。

我心裏頭滋生出來的那一點點親近意思也因此消弭。

“回王爺,公孫宴想憑借一技之長進了王府光耀門楣。”

“哦?”他這一聲反問耐人尋味,“好像能光宗耀祖的法子不知這一條吧?而且,我這王爺當的有名無實,只醉心大千世界裏的花花綠綠,也不好國事家事,你圖什麽?”

我聽不出秦王爺的語氣是否不善,卻已是心驚肉跳,畢竟打從發問開始就已是暗藏洶湧。我提着衣袂,紮紮實實地跪在地上,謝罪道:“公孫宴言語冒犯王爺,還望王爺恕罪。”

“你這是做什麽,反顯得是本王無趣了我。”秦王爺往我空了的茶杯裏添了一注水,無所謂地笑笑道:“起來說話,你跪着我坐着說的多多少少不自在。”

我戰戰兢兢地坐回石凳,捧着方才一杯燙得讓我直跳腳的茶水暖手,被吓走的一身暖意總算零零星星的返回。

“廟堂高遠,我一小小百姓,自然也只是管悶頭做着自己每天該做的活計。說句大逆不道的,當今天下是皇上手握實權,還是大臣傾軋朝政,都影響不到我一日的生活起居。”我口無遮攔地說着,只為在人精似的秦王爺面前剖白自己。我瞄了一眼面不改色的他,繼而道:“但是,王府在我眼中看來卻是不一樣的存在,就像科舉考試一般。進了王府,就如同摘得狀元郎頭銜一般,是對你身懷技藝的認可,這天下還有誰人不知秦王爺門下只收天下第一,向來寧缺毋濫。”

秦王爺托着腮,狀似認真地聽我說完了這番略顯恭維的說辭。他擡了擡下颌,直朝向我的那杯茶水,“喝。”

他靜靜地、心滿意足地看我一口飲盡杯裏溫下來的茶,才慢吞吞道:“公孫宴啊,本王三日前看見你的時候,就說你這人做事粗糙急躁得很,你想本王是當今天子的七弟,你當着本王的面肆意搬弄天子是非,你就不怕本王着你拿了你?”

“怕,可公孫宴對王爺應當是不窩藏私心的,要進王府,就不該在王爺面前存着心思。”

秦王爺大抵是挺多了拍馬溜須的話,聽了我這平平淡淡的迎合也只是搖頭笑笑,又道:“本王也還說過,你做事粗中也可見細,看得出你的用心。每個進了王府的人,本王都會問他們一遍為何想進王府。每個人的答案開始都千篇一律,為了家族,為了個人。然後本王就會又說了,本王置身朝廷之外,只是個好些名人字畫好些文墨巧藝的王爺,給不了他們什麽。這些人的答案開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多數人回答了什麽,本王都記不大清,可像你這麽坦誠的,本王卻記下了。”

我雙手無處可放,只能接着捧着開始發涼的茶杯。我讪讪地點頭,不知道如何搭腔的時候,傻笑幾聲是最好的應答。

“你是哪裏人?”

“江南人,本家常州。”

“倒還是個人傑地靈的地方。”

在回憶裏,很多東西都像放久了的水墨畫,時間愈久,能記準的也就愈少了:子華、王府裏的其他人以及王府裏絕大多數的建築擺設在我腦中都成了一團又一團厚重的墨斑。好像我過往的記憶裏也就消散的只剩下秦綽川了,還有與他小心翼翼談話時的那間湖中亭臺,還有他閑來無事時放眼望去的大片牡丹花……

後來秦王爺與我扯了許多常州裏好玩的街巷、好吃的零嘴,許多我熟的不能再熟的東西從他嘴裏說出來,似乎又多了份讓人着迷的魔力。我竟不自覺地被他牽引了進去,與他從我少不更事時的常州一直說到了将我滋養我成人之後的變化。

就好像,就好像後來我遇到的秦旻,興致勃勃地拉着我的衣袖同我說起他那些老掉牙的往事時一樣的手舞足蹈。

終于等他興趣堪堪之時了,他才想起手邊的那幅畫。他緩緩将畫卷攤開,邊打開邊道:“讓我看看你究竟畫了什麽了不得的好畫來。”

他修長的手指慢慢抽去我縛在畫卷上的綢帶,我的心随着他故意而為之的動作提到了嗓子眼。

畫中內涵展露人前,秦王爺也顯然大吃了一驚。

可他盡量按捺住自己的心潮澎湃,平靜問道:“這就是你畫給本王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着重在公孫宴與秦王爺正式的見面上,着筆多了,也意味着公孫宴他記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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