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箭。

麥積崖的山坡四周樹木已經被砍伐一空,但還有茂盛的植被留在表面。魏軍只需要将山麓點起火來,上升的火勢就會以極快的速度向山上蔓延開來。燃燒起來的滾滾黑煙令本來就口幹舌燥的漢軍雪上加霜,甚至當火箭射中栅欄與營帳時,漢軍連用來滅火的水都沒有,只能以苫布或長毯來撲救。

比起身體的幹渴,更嚴重的打擊則是心理上的。面對着四面被濃煙籠罩的營寨,很少有人能保持着樂觀的态度,包括馬谡在內,他已經有點六神無主。主帥的這種混亂與驚慌不可避免地傳染到了全體漢軍身上,現在的漢營已經是一團糟。

街亭被圍的第四天,張郃決定開始攻擊。一方面他認為漢軍已經差不多到了極限,就好像是搖搖欲墜的阿房宮一樣,只需輕輕一推就能立刻土崩瓦解;另一方面他也擔心時間拖得太久,會有蜀軍的增援部隊前來,那時候變數就太多了。

一大清晨,魏軍的總攻正式開始。五萬六千名魏軍(包括陸續從後方趕到的增援部隊)從各個方向對漢軍在麥積崖上的營寨同時發起了攻擊。

※※※

“參軍!魏軍進攻了!”

張休大踏步地闖進帥帳,用嘶啞的嗓子大叫道。頭發散亂的馬谡擡起頭看着他,同樣幹裂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拿起身邊的頭盔戴到頭上,向外面走去,一句話也沒說。

“魏軍在哪裏?”馬谡走出營帳,瞪着通紅的眼睛問,無數士兵在他身旁奔跑。

“到處都是。”黃襲只回答了四個字,語氣裏并無什麽譏諷之意,因為這是事實。

此刻的戰況已經由開始的試探轉入短兵相接了,殺聲震天,無數飛箭縱橫在雙方之間。魏軍分做六個主攻方向,對準了漢營的六處大門,與漢軍展開了激烈的争奪。仿佛一片巨大的黑色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這一塊孤獨的礁石。

在幹渴痛苦中煎熬的蜀漢士兵們聽到敵人的喊殺聲,其反應卻大大出乎敵人的預料。魏軍遭到了堅決的反擊,仿佛這些已經快要燃燒起來的士兵們找到了一條可以發洩自己痛苦的通道。這種絕境中迸發出來的力量可以稱得上是奇跡,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蜀軍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是處于絕境之中。

蜀軍勁弩的猛烈打擊,使得魏軍的進攻勢頭在初期受到了抑制。本來魏軍就是仰攻,而且山上的樹都早已被砍掉,草也已經燒得精光,因此居高臨下的弩士們獲得了良好的射界。在弩的打擊之下,魏軍第一波攻擊被攻退了。對付這些東西最有效的戰術是重盾,而輕裝趕到的張郃并沒有這樣的裝備。

馬谡似乎看到了轉危為安的曙光。他用手拼命搓了把臉,讓自己冷靜下來,努力讓漢軍的防禦更有秩序。

“繼續進攻,直到徹底摧毀敵人。”山下的張郃彈彈手指,命令魏軍保持不斷地攻擊。他心裏清楚,戰局并非如想象中那麽容易。蜀軍的頑強抵抗出乎意料之外,假如他們能夠堅持到救援部隊趕到,那麽魏軍将面臨兩面的夾擊,到時候勝利者與失敗者的位置就要互換了。

一方面是舍生忘死的進攻,一方面則是舍生忘死的防守。馬谡所要期待的,正是張郃所要極力避免的。張郃不得不承認,他低估了漢軍在絕境中的爆發力,不過憑借着多年的經驗他也清楚,這樣的爆發力不可能持久。

Advertisement

兩個時辰過去了,雙方都已經付出了極大的傷亡,山坡與山頂都躺着無數的屍體,血與火塗滿了整個麥積崖。魏軍輪換了一批精力充沛的預備隊繼續進攻,而馬谡的部隊已經達到了極限,士兵們完全憑借着求生的本能在作戰。意志的力量雖然強大,但當意志的高潮過去後,取而代之的則是肉體的崩潰,漢軍的末日也就到了。

有的士兵一邊面對敵人揮舞着長矛一邊倒了下去,再也沒能爬起來;有的士兵則已經連弩機也無法扳動,保持着射擊的姿勢就這麽被沖上來的敵人砍掉了腦袋。營寨的大門已經被魏軍突破,而漢軍的意志和生命,還有旗幟也差不多燃燒一空了。

麥積崖的失守,已經不可逆轉。

※※※

又是一排箭飛過來,數十名蜀軍士兵哀嚎着倒在馬谡的身邊。兩側的弩手立刻向前跨進一步,對着飛箭的方向一起射擊。這些精銳的蜀軍弩士還在盡自己最後的責任,因為他們的存在,使得魏軍要付出極大的傷亡,才能夠沖上山來。

“參軍,快突圍吧,這是最後的機會!”

張休的臉被煙熏得漆黑,頭盔也不知道掉去了哪裏,他一邊拿着盾牌擋着魏軍的流矢,一邊回頭叫道。幾十名衛兵結成一道人牆擋在外面,讓魏軍暫時無法過來。

而馬谡趴在地上,目光渙散,喃喃自語:“不能丢,街亭不能丢啊……丞相吩咐過的,不能丢,絕對不能丢啊……”聲音到最後竟然帶着一絲哭腔。巨大的心理落差讓本來自信的他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李盛這時候彎着腰跑過來,滿臉塵土,手裏攥着馬谡的帥印。他把帥印塞到馬谡手裏,将他攙扶了起來。

“參軍!”

李盛的這一聲厲叫總算讓馬谡恢複了一些神智和指揮官應有的責任。他晃晃悠悠站起身來,這時張休與李盛兩位将軍已經聚集了兩千到兩千五百左右的漢軍,組成一個圓形緩慢地向着山麓旋轉而去。在旋轉的過程中,不斷還有漢軍加入。當這個圓陣抵達山邊的時候,已經積累了将近四千人的規模。理所當然的,魏軍的注意力也逐漸集中到這裏。

一名馬谡身旁的士兵忽然慘叫一聲,一支飛箭射穿了他的咽喉,然後整個人就這麽倒了下去。馬谡看着部下的屍體,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地閃過,将他委靡不振的精神一下子點醒:我不能就這麽死掉!我還要回去,去見丞相!

“沖啊,一定要沖出去!”

馬谡盡自己的全力大吼道,然而卻沒人回答。在這樣巨大的喧嘩聲中,每個人都在厮殺,他的聲音根本微不足道。他就像是被巨大的旋渦席卷着,個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控制。沒人指揮,整個圓陣完全憑借着求生的欲望與本能沖殺着。

因為張郃企圖包圍蜀軍,所以在包圍圈上每一個環節的魏軍絕對數量并不多。當蜀軍的突圍部隊開始沖擊包圍網的時候,其正面的魏軍其實只有四千餘人。加上地勢上處于下風,他們居然被蜀軍一口氣突破到了山麓腳下。

不過這只是一時的劣勢,很快更多的魏軍加入戰團。站在山頂上可以看到成群的黑色逐漸鏖集一處,将一團褐色卷在了中間,而後者則被侵蝕得越來越小……

“街亭已經落入了我軍的手裏,那麽諸葛亮下一步會怎麽做呢?”

張郃站在山頂上,托着下巴想。他的心思已經脫離了這個結果已經注定的戰場,投射在更為遼闊的整個隴西上。遠處漢軍的生死,對他來說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建興六年春,街亭陷落,蜀軍星流雲散。

【馬谡入獄】

馬谡從噩夢中猛然醒來,他劇烈地喘息着,掙紮着伸出雙手,然後又垂下去,喉嚨發出“嗬嗬”的呻吟聲,仿佛什麽東西壓迫着他的胸口。

自從前幾天從魏軍的包圍中逃出來以後,馬谡就一直處于這種極不穩定的精神狀态之下,灰暗、沮喪、惶惑、憤怒等諸多負面的情感加諸于他的精神和肉體之上,令他瀕臨崩潰的邊緣,就像是一條已經搖搖墜的蜀間棧道。

那一次突圍簡直是一個奇跡,魏軍的洪流中,漢軍正被逐漸絞殺,忽然陰雲密布,随即下起了瓢潑大雨。對于因飽嘗幹渴之苦而戰敗的漢軍來說,這場暴雨出現的時機簡直就是一個諷刺;不過,盡管它挽回不了整個敗局,但多少能讓魏軍的攻勢遲緩下來。而殘存的漢軍包括馬谡在內,就趁着大雨造成的混亂一口氣逃了出去。

馬谡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僥幸逃脫而感到高興,短短幾個時辰的戰鬥讓這個人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本他對自己很有自信,相信運籌帷幄便可決勝千裏,精密的計算可以掌控一切。但當他真正置身于戰場上的時候,才發覺廟算時的幾把算籌遠不如這原始的短兵相接那麽殘酷,那麽真實。在這片混亂之中,他就好像一片驚濤駭浪中的葉子,只能無力地随着喊殺聲随波逐流,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每一名在他身邊倒下的士兵,都在馬谡脆弱的心理上造成新的一擊。生與死在這裏的界限是如此模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