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以至于他全部情感都只被一種膨大的心理狀态所吞噬——那就是“恐懼”。
這是他第一次經歷真實的戰場,也是最後一次。
從街亭逃出來的時候,馬谡沒管身邊的潰兵,而是拼命地鞭打着自己的坐騎,一味向着前面沖去。一直沖出去三四十裏,直到馬匹體力不支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才停下。馬谡在附近找到一眼井水,他趴在井口直接對着木桶咕咚咕咚喝了一氣,才算恢複了一點精神。然後他湊到水面,看到的是一張憔悴疲憊的臉。
當親歷戰場的恐懼感逐漸消退之後,另外一種情緒又浮現在馬谡的心頭。街亭之敗,他對諸葛丞相有着揮之不去的歉疚感,他不知道如何面對丞相,蜀漢這多年的心血,就這樣毀在了自己的手裏。但更多的,則是對王平的憤怒。他恨不得立刻就飛回西城,當着丞相的面将王平那個家夥的頭砍下來。若不是他,漢軍絕不會失敗,街亭也絕不會丢!
馬谡懷着許多複雜矛盾的心情踏上回本營的路。一路上,他不斷重複着噩夢,不斷地陷入膽怯與憤怒的情緒之中;他還要忍受着雍涼夜裏的嚴寒與饑餓——因為既無帳篷也無火種,酒和肉食就更不要說了。有時候他甚至不得不去大路旁邊的草叢裏,尋找是否有散落的薯塊。
當他終于走到漢軍本營所在的西城時,忐忑不安的心情愈加明顯。不過他的另外一種欲望更加強烈,那就是當衆痛斥王平的逃跑行徑,給予其嚴厲的懲戒。從馬谡本人的角度來說,這也是減少自己對丞相愧疚感的一種方式。
當馬谡看到西城的城垣時,他并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找了附近一家農舍,打算把自己稍微清潔一下。這幾日的風餐露宿讓他顯得非常狼狽,頭盔和甲胄都殘破淩亂,頭發散亂不堪,一張臉滿是灰塵與汗漬。他覺得不應該以這樣的形象進入城池,即使是戰敗者,也該保持着尊嚴。“戰敗”和“狼狽地逃回來”之間有着微妙的不同。
農舍裏沒有人,門虛掩着,屋裏屋外都很淩亂,鍋竈與炕上都落滿了塵土,常用的器具物品都已經不見了,只剩幾個瓢盆散亂地扔在門口。說明這家主人離開的時候相當匆忙。
馬谡拿來一個水桶和一個水瓢,從水井中打上來一桶清水,然後摘下頭盔,解開發髻細細地洗濯。頭發和臉洗好後,他又找來一塊布,脫下自己的甲胄,擦拭甲片上的污漬。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馬谡聽到聲音,站起身來,把甲胄重新穿到身上,戴正頭盔,用手搓了搓臉,這才走了出去。
農舍前面站着的是兩名漢軍的騎士,他們是看到農舍前的馬匹,才過來查探的。當馬谡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人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看着這個穿着甲胄的奇怪軍人。
馬谡看着這兩名穿着褐甲的士兵,心裏湧現出一陣親切的感覺。他雙手攤開高舉,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是大漢前鋒将軍、丞相府參軍馬谡。”
兩名騎士一聽,都是一愣,同時勒住坐騎。馬谡看到他們的反應,笑了笑,又說道:“快帶我去見丞相,我有要事禀報。”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起翻身下馬,然後朝馬谡走來。馬谡也迎了過去,才一伸手,自己的雙臂一下子被他們兩人死死按住。
“你……你們做什麽!”
馬谡大驚,張開嘴痛斥道,同時拼命扭動身軀。其中一名騎士一邊扭住他的右臂,一邊用歉疚的口氣對他說:“馬參軍,實在抱歉,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誰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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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丞相之命,但有見馬谡者,立刻執其回營。”
“執……執其回營嗎?”馬谡仔細咀嚼着這四個字的涵義……不是“帶其回營”,不是“引其回營”,而是“執其回營”。這個“執”字說明在漢軍的口頭命令中,已經将馬谡視為一名違紀者而非軍官來對待,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丞相的惱火。
不過馬谡并沒有因此而驚訝,他相信等見到丞相後,一切就能見得了分曉。因此他停止了反抗,任由他們把自己反綁起來,扶上馬。然後兩名騎士各自牽起連着馬谡的兩根繩子,夾在他的左右,三個人并排一起向西城裏面走去。馬谡注意到他們兩個人的铠甲邊緣磨損得并不嚴重,看來他們屬于丞相的近衛部隊,并沒有參加直接的戰鬥。
“馬參軍,要是綁得不舒服,您就說一聲。”
“呵呵,沒關系,你們也是按軍令辦事嘛。”
騎士的态度倒是相當恭敬,他們也了解馬谡在丞相府中的地位,不想太過得罪這位将軍。馬谡坐在馬上,看着西城周圍淩亂的田地農舍,忽然問道:“對了,這周圍怎麽這麽亂,發生了什麽事情?”
“哦,這是丞相的命令,要西城所有的老百姓都随軍撤回漢中。”
“我軍要撤退了?”
馬谡聽到之後,下意識地把身體前傾。
“對,前方魏将軍、吳将軍的部隊都已經差不多撤回來了。哎,本來很好的形勢,結果……呃……街亭不是丢了麽?”
“哦……”
馬谡聽到這裏,身體又坐回到馬鞍上,現在他可不太想談起這個話題。這時另外一名騎士也加進了談話,饒有興趣地說道:“聽說丞相還收服了一名魏将,好像是叫姜維吧?”
“對,本來是天水的魏将,比馬參軍你年紀要小,也是二十五六歲。聽說讓自己人出賣了,走投無路,就來投奔我軍。丞相特別器重他,從前投降的敵将從來沒得到過這麽好的待遇。”
馬谡聽在耳裏,有點不是滋味。那兩名騎士沒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顧聊着天。
“你見過姜維本人沒有?”
“見過啊,挺年輕,臉白,沒什麽胡子,長得像個書生。前兩天王平将軍回來的時候,營裏諸将都去接應。我正好是當掌旗護門,就在寨門口,所以看得很清楚,就站在丞相旁邊。”
聽到這句話,馬谡全身一震,他扭過頭來,瞪着眼睛急切地問道:“你說,前幾天王平将軍回來了?”
騎士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停頓了一下才回答道:“對,大概是四天之前的事情吧,說是從街亭退下來的。”
馬谡心算了一下,如果王平是從漢軍斷水那天就離開的話,那麽恰好該是四天之前抵達西城。這個無恥的家夥果然是臨陣脫逃,想到這裏,他氣得全身都開始發顫,雙手背縛在背後不斷抖動。
“他回來以後,說了什麽嗎?”馬谡強壓着怒火,繼續問道。
“……我說了的話,參軍你不要生氣。”騎士猶豫地搔了搔頭,看看馬谡的眼神,後者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現在軍中都盛傳,說是參軍你違背節度,舍水上山,還故意排斥王将軍,結果導致大敗……”
“胡……胡說!”馬谡再也忍耐不住了,這幾日所積壓的郁悶與委屈全轉變成怒火噴射出來,把兩邊的騎士吓了一跳。他們一瞬間還以為馬谡就要掙開繩索了,急忙撲過去按住他。馬谡一邊掙紮一邊破口大罵,倒讓他們兩個手忙腳亂了一陣。
這時候已經快進西城城門,一隊士兵迎了過來,為首的曲長舉矛喝道:“是誰在這裏喧嘩!”
“報告,我們抓到了馬谡。”
“馬谡!”
那名曲長一聽這名字,本來平整的眉毛立刻高挑起來,策馬走到馬谡跟前仔細打量了一番,揮揮手道:“你們先把他關在這裏,我去向上頭請示該怎麽辦。”
“這還用什麽請示,快帶我去見丞相!”
馬谡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那名曲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說道:“大軍臨退在即,不能讓他亂叫亂嚷動搖了軍心,把他的嘴封上。”幾名士兵應了一聲,沖上去從馬谡腰間撕下一塊布,塞到他嘴裏。一股刺鼻的腥膻味直沖馬谡的鼻子,把他嗆得說不出話來。
交代完這一切,曲長帶着人離開了。兩名騎士站在馬谡兩側,一刻也不敢把視線離開。馬谡靠着凹凸不平的城牆,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想喊出聲來卻徒勞無功,只能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視着眼前的一切。
那兩名騎士說的沒錯,丞相的确打算從西城帶着百姓撤退。城裏塵土飛揚,到處都是人和畜生的叫聲,軍人和挈兒帶女的老百姓混雜一處,全都行色匆匆;大大小小的戰車、民用馬車與牛車就在馬谡跟前交錯來往,車輪碾在黃土地上發出沉重的悶聲,車夫的呵斥聲與呼哨聲此起彼伏。
無論是軍人還是老百姓,在路過馬谡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