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而費祎坐在一旁,只是輕輕搖頭。
等到他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費祎才繼續說道:“這一次我是受丞相之命,特來調查街亭一事的。”
“丞相呢?他為什麽不來?”馬谡急切地問道,這一個多月來,這個疑問一直萦繞在他心裏。
費祎笑了笑,對他說:“丞相是怕軍中流言哪。你是丞相的親信之人,如果丞相來探望你,到時候就算你是無辜的,他一樣會遭人诟病徇私。”
費祎見馬谡沉默不語,又勸解道:“丞相雖然有他的苦衷,其實也一直在擔心你,不然也不會委派我來調查。”他有意把“我”字着重,同時注視着馬谡。費祎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這就是他在蜀漢有良好人脈的原因所在。
“您——您說得對……”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整件事情弄清楚,好對丞相和朝廷有個交代。幼常,你是丞相親自提拔的才俊,以後是要委以蜀漢重任的,可不要為了一點小事就亂了大謀哪。”
聽了費祎的一席話,馬谡深吸了一口氣,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開始講述從他開拔至街亭到敗退回西城的全部經歷。費祎一邊聽一邊拿着筆進行記錄,不時還就其中的問題提出詢問,因為他并非軍人,有些技術細節需要馬谡做出解釋。
整個詢問帶記錄的過程持續了一個半時辰。當馬谡說完“于是我就這樣回到了西城”後,費祎終于擱下了手中的毛筆,呼出一口氣,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本來他可以指派筆吏或者書佐來記錄,但是這次調查幹系重大,他決定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妥當。
“那麽幼常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馬谡搖了搖頭,于是費祎将寫滿了字的紙仔細地戳齊,拿出副印在邊緣蓋了一個鮮紅的章,然後循着邊縫将整份文件卷成卷,用絲線捆縛好。這是一種精細的文書作風,馬谡滿懷期待地看他做完這一切,覺得現在事情終于有了轉機。
費祎把文卷揣到懷裏,搓了搓手,對他說:“如果幼常你所言不虛,那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不過在這之前,萬萬少安毋躁。請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你蒙受不白之冤的。”
“全有勞文偉了……”馬谡嗫嚅地說道。
費祎捋須一笑,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不出意外的話,三天後你就能恢複名譽、重返丞相府了,別太沮喪。”
說完這些,費祎吩咐外面的人把門打開,然後吩咐了幾句牢頭,轉頭沖馬谡做了個寬心的手勢,這才邁着方步離開。
馬谡回到牢房的時候,整個人的精神狀态全變了,一掃一個月以來的頹勢;他甚至笑着對獄吏們打了招呼。這種轉變被獄吏們視做這位“丞相府明日之星”的複出預告,于是他們的态度也由原來的冷淡變成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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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馬谡得到了一頓相當不錯的酒食,有雞有酒,甚至還有一碟蜀中小菜。馬谡不知道這是費祎特意安排的,還是牢頭們為了讨好他,總之這是外部環境已經逐漸寬松的證明;于是他就帶着愉快的心情将這些東西一掃而光,心滿意足地在草墊上睡着了。
接下來的三天時間對馬谡來說是異常的漫長,期待與焦慮混雜在一起,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只要一聽到牢門口有腳步聲,他就撲過去看是否是釋放他的使者到來了。他甚至還做夢夢見到丞相親自來到監獄裏接他,一起回到丞相府,親自監斬了王平,衆将齊來道賀……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被獄吏從草墊上喚醒。兩名牢子打開牢門,示意讓他到榷室,有人要見他。
“釋放的命令來了!”馬谡心想。他一瞬間被狂喜點燃,重獲自由的一刻終于到了。他甚至不用牢子攙扶,自己迫不及待地向榷室走去。
一進榷室,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坐着的費祎,然而第二眼他卻從費祎的表情裏品出了一些不對的味道。後者雙手籠在長袖裏,緊閉雙目,眉頭皴皺,臉上籠罩着難以言喻的陰霾,在燭光照耀下顯得無精打采。
“……呃,費長史,我來了。”
馬谡刻意選擇了比較正式的稱呼,因為他也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妙。費祎似乎這時候才發現馬谡進來,他肩膀聳動了一下,張開了嘴,一時間卻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馬谡就站在他對面,也不坐下,直視着他的眼神,希望能從中讀到些什麽。
過了半天,費祎才一字一句斟酌着開口了,他的語調枯澀幹癟,好像一具破裂的陶瓶:“幼常,這件事情相當棘手,你知道,軍中的輿論和調查結果幾乎都不利于你。”
“怎……怎麽可能?”馬谡聽到這個答複,臉色登時變得鐵青。
“王平将軍的證詞……呃……和你在戰術方面的細節描述存在着廣泛的不同。”
“他在說謊,這根本不值得相信!”
費祎把手向下擺了擺,示意讓馬谡聽他講完,保持着原有的聲調繼續說道:“問題是,并不只是王平将軍的證詞對你不利,幾乎所有人都與幼常你的說法相矛盾。這讓我也很為難……”
“所有人?還有誰?”
“裨将軍李盛、張休、黃襲,參軍陳松,還有從街亭逃回來的下級伍長與士卒們。”
費祎說出這幾個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對馬谡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他們……他們全活下來了?”
“是的,他們都是魏延将軍在撤離西城時候收容下來的,也跟你是同一天抵達南鄭。”費祎說完,從懷裏拿出兩卷文書,同時壓低了聲音說,“這是其中一部分,按規定這是不能給在押犯人看的,不過我覺得幼常你還是看看比較好。”
馬谡顫抖着手接過文書,匆忙展開一讀,原來這是黃襲與陳松兩個人的筆錄。上面寫的經歷與王平所說的基本差不多,都是說馬谡的指揮十分混亂,而且在紮營時忽略了水源,還蠻橫地拒絕任何建言,最後終于導致失敗,全靠王平将軍在後面接應,魏軍才沒有進一步采取行動。
他注意到兩份筆錄的結尾都蓋着黃與陳的私印,而且陳那一份筆錄的文筆也與他一貫的文風符合,說明這确實是出自那兩個人之手。
問題是,這兩個人同樣親歷了街亭之戰,為什麽現在卻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是徹底的僞證,馬谡完全不能理解。他将這兩份文書捏在手裏,幾乎想立刻撕個粉碎,然後摔到他們兩個人的臉上。
“對了,丞相呢?丞相他一定能明白這都是捏造!這太明顯了。”
聽到馬谡的話,費祎長嘆了一口氣,伸出手來拿回筆錄,這才說道:“其實,這些份文書和你的口述丞相已經全部看過了……”
“……他說了什麽?”
費祎沒回答,而是将兩手攤開,低下頭去,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馬谡緩緩地倒退了幾步,按住胸口,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開始時的狂喜在這一瞬間全轉化成了極度震驚。
“那麽……接下來我會怎麽樣?”
“朝廷急于了解北伐的全過程,所以兩天後南鄭會舉行一次軍法審判……”費祎喘了一口氣,仿佛被馬谡的郁氣逼得難以呼吸,“這一次失敗對我國的影響很大,所以直接責任人很可能會被嚴懲……”
費祎選擇了一種相對沖擊力小一點的敘述方式,不過想要表達的信息是一樣的。這對于已經處于極度脆弱心理狀态的馬谡是致命的一擊。之前馬谡即使做了最壞的設想,也只是預見到自己會喪失名譽與仕途前程,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将面臨危險,而且就在幾天後。
更何況他非常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這更加深了馬谡的憤怒與痛苦。他徹底絕望了,把頭靠到榷室厚厚的牆壁上,開始撞擊。開始很輕,到了後來撞得越來越用力,發出“嘭嘭”的聲音。費祎見勢不妙,急忙過去将這個沮喪的人拉回到座位上。
“幼常啊……”費祎扳着他的肩膀,将一個小紙團塞進他的手裏,用一種異常冷靜卻蘊涵着無限意味的口吻說,“事情還沒有到絕對難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這方面浪費你的力氣。”
馬谡擡起頭,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裏的紙團。
“不要在這方面浪費我的力氣?”
“對,你應該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麽?”
“回牢房之後,自己好好想想看吧。”費祎的臉變得很嚴峻,但柔和的燭光給他的輪廓籠罩出一絲焦慮的關切,還有一種奇妙的暗示,“這不是我應該告訴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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